第1頁 :基本資料+序
書名金銀花露小說《困苦人生路》：遇見最美的本草――一位臨床醫(yī)生的中藥札記
作者：楚林
出版社：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6年3月
內(nèi)容簡介：
本書是一本精彩的中藥散文集。作者將目光聚焦人間最美的草木――能夠活人救命的本草。從中藥說開去金銀花露小說《困苦人生路》，把藥理醫(yī)理、博物知識、傳說故事、處世體驗、人生哲理有機(jī)地融合在一起，成就五十篇美麗的本草故事。
文字清新，感情真摯，娓娓道來，溫馨怡人。在一次次本草與人的奇妙邂逅中，一味味中藥猶如一個個至情至性的人躍然紙上。
本書文筆優(yōu)美、意境動人、感情真摯，既向讀者普及中藥知識，又和讀者分享為人處世和修養(yǎng)自身的體驗。字里行間，充滿溫情、溫馨和溫暖。讓讀者在輕松和愉悅的閱讀中，回歸健康，回歸自然，回歸本真，回歸和諧。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中醫(yī)藥文化類佳作。
作者簡介：
楚林，本名周世菊，生于漢水之濱的古城襄陽。畢業(yè)于武漢醫(yī)學(xué)院，現(xiàn)為襄陽市某醫(yī)院醫(yī)生，中國寓言文學(xué)研究會會員，專欄作家。愛本草，愛自然，愛文學(xué)，愛生活。有大量文字散見于《北方文學(xué)》《本草生活》等報刊。
插畫作者：孫莉群，祖籍安徽，生于湖北荊州。現(xiàn)為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文理學(xué)院教授，湖北省襄陽市水彩藝術(shù)研究會會長。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首屆水彩碩士生課程班畢業(yè)，加拿大梅迪遜學(xué)院訪問學(xué)者。其作品連續(xù)在全國第九屆、第十屆美術(shù)大展上展出并獲獎，辦有《孫莉群水彩作品擷英》水彩專題展覽，出版有水彩研究專著《水彩畫藝術(shù)》等。
【試讀連載】
一枚神奇的無花果
大院樓下種有幾株無花果。沒幾年，已經(jīng)比一層樓還高，濃密的枝葉層層疊疊，遮掩了半邊道路。每到春天，不見花開，枝丫處卻有小果穎出，初時米粒大小，漸漸地，如綠豆、如黃豆、如櫻桃、如葡萄……待長到杏子大小，深綠變成淡黃，便可以食用了。
世間的果子都是花的兒子。不見花開卻見果熟的樹，恐怕只有無花果了。無花果何以如此神奇？當(dāng)今年的無花果又一次穎出時，楚林送來她的《遇見最美的本草》，開篇恰巧是《無花果》。
“如果說童年是有味道的，那我的童年就是甘甜、清香、綿軟的無花果的味道。”楚林的第一句話就把我吸引住了。接下來，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一步步向“無花果”走去……《無花果》是一個故事，一個童話，一個小秘密。《遇見最美的本草》里的五十篇文章，就是五十枚神奇的無花果。楚林說：“我常常覺得，每個懸掛的小青果里，都藏著一個童話，一個故事，一個小秘密。”《遇見最美的本草》好看，好讀，就因為它娓娓道來，講述的都是一個個童話，一個個故事，一個個小秘密。
人們都知道本草可以治病，卻未必知本草還可以醫(yī)心。楚林在長期的醫(yī)療實踐中，以醫(yī)者的細(xì)心和作家的靈性，通過病情識世情，通過藥理悟事理，通過藥性解人性，覺出人即本草，本草即人；藥理即事理，藥性即人性。黃連清苦，赤芍熱情，白芍含蓄，甘草中庸……每一味中草藥都和人一樣，有自己的鮮明個性，有自己的獨特“人生”，讀本草就是讀人生，讀懂本草，有助于讀懂人生。用好本草，既可以治病，又可以醫(yī)心。
楚林就像一個高明的導(dǎo)游，領(lǐng)著我們悠然漫步杏林，和我們一起領(lǐng)悟人生本草，本草人生。人們常說，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殊不知，草木也是有情的。楚林說：“這些植物都是五谷之外的莊稼。只要有土地就會生生不息。每每念著這些植物的名字，就像在呼喚著我家鄉(xiāng)的兄弟姐妹們。”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情感，《遇見最美的本草》里的文字，都有情義，有溫度，可以摸到脈搏，能夠聽到心跳。一味味本草，鮮活，有生命，有喜怒哀樂，承載并傳遞著情感。
《肉桂》里那幾個到南方闖天下的小女子，如果不是有桂樹、桂花和桂果的陪伴，她們也許很難度過那一個個艱難的日子；《枸杞》里大伯、大媽和小媽，因戰(zhàn)亂而分居海峽兩岸，是枸杞這種有色彩、帶情意的果子，把他們的心聯(lián)結(jié)起來，相互牽掛，相互溫暖；《蒼耳》里的四哥，也許因鼻子中滴的蒼耳油太多，遂有了蒼耳的秉性，他想與蒼耳一樣，做一個浪跡天涯的浪子……
更有意思的是《木瓜》，女兒學(xué)校的老師和校長，總是在木瓜樹下數(shù)木瓜，這一數(shù)，居然能預(yù)測學(xué)校能出幾個北大清華學(xué)生。草木真有如此之靈性嗎？最讓我感動的，還是《杜仲》。文章的主人公三表叔是個倔人，也是個怪人。責(zé)任田分到戶，別人都忙著在地里種莊稼，他卻執(zhí)意要種生長期很長、當(dāng)時并不值錢的杜仲。他不管不顧，直至為杜仲樹付出自己的生命。一個人為什么倔到如此？癡到如此？
楚林曾說：“一個古樸簡約的陶罐要盛入本草，也要盛入風(fēng)霜、雨雪、陽光、月色、憂傷和深情。這樣煎熬出來的藥性才更深刻，有隱約經(jīng)年的暗香。”其實，楚林的文章也是如此。
就讓我們順手來摘兩段吧：“在百合花開的日子，天似乎特別藍(lán)，水也特別清，院子里很安靜，空氣中彌漫一種清新而明凈的氣息。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天天去和百合比高矮，然后屏住呼吸數(shù)花朵。有時候忍不住偷偷地去摸一摸花瓣，竟是那樣的細(xì)膩柔軟，涼涼的，滑滑的，仿佛摸在一片月光上。父親和母親看著也不發(fā)脾氣，變得溫柔又親切”（《百合花》）。一幅多么美好和諧的農(nóng)家小景！聽覺、視覺、觸覺，還有感覺一起告訴我們，因為有了百合花，孩子和大人的心，都變得明凈了，柔軟了，快樂了。
“會爬的金銀花，最不老實，本來住在陽臺上，爬著爬著就偷偷溜到了臥室的窗臺上。翹起尾巴，開兩朵小花，咧著嘴笑。這個時候，真想把它摘下來，做兩個耳環(huán)，清清的，涼涼的，一邊戴一個。再穿上那條綠色束腰的長裙，腰肢一動，兩朵淡淡的清香，在臉頰邊晃來晃去，該有多美”（《金銀花》）。這是多么生動的描寫！金銀花像人，因為調(diào)皮而更顯可愛；女孩子像花，因為愛美而愈發(fā)多情。
像這樣鮮活且有詩意的描寫，在《遇見最美的本草》中還有很多。如果您讀了這些，在會心一笑的同時，將走入如詩如畫般美妙的意境。
當(dāng)我要寫完這篇文章的時候，大院里的無花果已如葡萄大小，正走向成熟。在濃密的樹蔭里，她深藏在枝丫處，不顯山，不露水，不張揚，不炫耀。楚林是個和無花果一樣的女子，知性、善良、內(nèi)斂。默默地，暗暗地，把功夫都用在看書、寫作、積聚力量上。楚林的花像無花果一樣，開放在心里。突然間獻(xiàn)出一枚果實，便給人一個驚喜。
“冥冥之中，我相信，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一粒青果，懸掛在無花果樹上，豐滿著另一個孩子的童年。”楚林在《無花果》的結(jié)尾處這樣說。我合上書，在無花果樹前靜靜佇立……也許，楚林真的就是從這些無花果中走出來的一位神奇的女子吧！
凡夫
2015年7月于澹寧居
第2頁 :第一輯（無花果）
第一輯
妙不可言
無花果真的有這么多秘密啊！它的秘密也許藏在它每一片寬大美麗的葉子里，藏在它小小的青果里，藏在《圣經(jīng)》的故事里，藏在亞當(dāng)夏娃的愛情里，藏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
無花果
永遠(yuǎn)的童話
如果說童年是有味道的，那我的童年就是甘甜、清香、綿軟的無花果的味道。
記憶中我是和無花果樹一起長大的。進(jìn)了我家院子，右邊就是一棵無花果樹。樹不高，但長勢茂盛，綠葉婆娑，團(tuán)團(tuán)如傘，占據(jù)了農(nóng)家小院的一角。
我出生的時候，無花果樹已整整四十二歲。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奶奶經(jīng)常念叨。這棵樹是她出嫁那年爺爺親手種下的。奶奶命苦，結(jié)婚剛滿六年，爺爺便因肺病去世。奶奶再未改嫁，獨自把唯一的孩子我的父親拉扯大。奶奶那時經(jīng)常念叨無花果樹種下多少年了，一定是在想念爺爺。她是把無花果樹當(dāng)成了爺爺?shù)幕恚樗冗^大半輩子孤單寂寞的人生。
童年的我哪里明白這些，只知道無憂無慮地玩耍。有太陽的日子，奶奶會坐在樹蔭下，做著她永遠(yuǎn)也做不完的針線活。而我呢，就在她的身邊看螞蟻上樹，用小石片蓋房子，把下蛋的母雞攆得咯咯叫，有時還會拿起小竹竿去敲打樹上青青的無花果。常常在我打得正起勁時，奶奶就會一把奪過我的小竹竿，大聲說：“別打，別打，傻丫頭，那可是你的‘奶媽媽’呀！”
奶奶說無花果是“奶媽媽”，是因為無花果有下奶通乳的功用，我們那里都叫無花果為“乳包”，基本上沒有人叫無花果。村子里誰家的媳婦坐月子，都會來我們家尋幾個熟透的乳包拿回家，拍碎，燉豬蹄，燉母雞，燉野鯽魚。拍碎的乳包里面全是小籽兒，細(xì)細(xì)密密，成千上萬，溶入沸騰的濃湯里，產(chǎn)婦喝下，就會化作白色的乳汁。所以無花果就成了村子里每個孩子的“奶媽媽”。
我出生在秋天，正值乳包成熟的時節(jié)。無花果樹碧綠寬闊的葉子間，掛滿了漿果，紫紅色的，奶黃色的，一個個都如乳房般飽滿、豐腴，有的快要脹破，有的已經(jīng)裂開，滲出甜美的果汁。奶奶興奮地踮著小腳，跑出跑進(jìn)摘了乳包去給母親熬湯。而幸運的我也許真是因為乳包的滋養(yǎng)，在母親生育的幾個孩子里長得最白最胖，特別可愛。多年以后，我看到拉斐爾的油畫中圣母瑪麗亞豐腴的身體時，突然間眼前就呈現(xiàn)出那個秋天金色的余暉里，躺在床上的母親，襁褓中的自己，忙碌喜悅的奶奶，掛滿了乳包的無花果樹，不也正是一幅閃耀著圣潔光芒的油畫么！
我最喜歡的其實還是五六月間的無花果樹。三月，別的花兒都在招蜂引蝶時，無花果樹卻不聲不響地從枝丫處鉆出一粒粒豌豆般的小青果。越長越大，到了五六月，翠翠的，綠綠的，掛滿一樹。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有點羞澀，有點調(diào)皮，還帶著一點莫名的神秘。我常常覺得，每個懸掛的小青果里，都藏著一個童話，一個故事，一個小秘密。
曾經(jīng)有一次，我以為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無花果的秘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在無花果底部，有一個幽深的小孔。我還看到一只小蜂從小孔里鉆了進(jìn)去，就再也沒有出來。我趕緊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奶奶，奶奶卻一點也不驚訝地笑著說，傻丫頭，小蜂進(jìn)去是讓它開花啊。
很久以后，當(dāng)教師的二哥才幫我解開了謎底。無花果不開花卻能結(jié)果，原來都是小蜂的功勞，無花果的花真的是開在了心里。那個鉆進(jìn)去的小蜂原來是一只懷孕的雌蜂，它們是專門找到正懷春的無花果，從小孔鉆進(jìn)去，穿過層層迷宮，在一朵朵的小花中產(chǎn)卵、授粉，讓自己的生命完結(jié)在那里。然后，授過粉的花兒會結(jié)出一粒粒成熟的種子。蜂兒產(chǎn)下的卵幾周后變成了小小的雌蜂和雄蜂，它們在果內(nèi)交配，之后雄蜂幫配偶打開一條通向外面世界的通道，雙雙從無花果里鉆出來。可憐的雄蜂一鉆出果皮就會死去，而雌蜂，還來不及傷心就會飛來飛去，尋找另一只沒有成熟的無花果，忙著開始新的生命輪回。
無花果為什么會那么甘甜可口，原來這蜜漿是一對對小蜂用愛戀和生命釀就的。
后來的發(fā)現(xiàn)更讓我瞠目結(jié)舌。無花果很可能就是《圣經(jīng)》中亞當(dāng)夏娃偷吃的智慧果，而無花果美麗寬大的葉片，毫無疑問就是亞當(dāng)夏娃最簡陋也最美麗的衣裳。無花果樹原產(chǎn)于阿拉伯，在唐朝時才沿著絲綢之路走進(jìn)中國。它是人類最早培育的植物之一，在阿拉伯人的心中是圣果，是太陽果。
原來，傳說中的“禁果”就是這樣子的啊！從那以后，很多個夜晚，我都會在無花果樹下發(fā)呆。看著那些葉子、枝柯、果實，思考著它們與人類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青春萌動的眼睛看樹已經(jīng)不再是樹，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樹枝，每一個青果，好像都帶著某種隱秘的暗示，在月光下變得神秘莫測，常常使我油然而生頂禮膜拜的沖動。懵懂的心從那時似乎開了竅：人生、愛情、渴望、追求、生與死等等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命題，像蛛網(wǎng)一樣在心里纏繞，連結(jié)，構(gòu)成了一張張朦朧的青春夢想圖。
無花果真的有這么多秘密啊！它的秘密也許藏在它每一片寬大美麗的葉子里，藏在它小小的青果里，藏在《圣經(jīng)》的故事里，藏在亞當(dāng)夏娃的愛情里，藏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
就這樣，無花果在我心里定格成童話，變成一個隱秘的符號。帶著這個神秘的符號，我離開家鄉(xiāng)，離開奶奶，離開母親和家人，踏上屬于自己的漫漫人生道路。
直到學(xué)醫(yī)后，在《本草綱目》里又與它重逢，終于明白，這一生，我都不可能再離開它，它注定是陪伴我一生的童話。李時珍這樣記載：無花果，氣味甘，平，無毒；開胃，止瀉痢，治五痔，咽喉痛。原來，除下乳以外，它還可以制成丸劑治療胃腸炎，磨成粉吹入咽喉治咽喉炎，煎水坐浴治療各種痔瘡。
中藥柜里的無花果，尖尖的，早已風(fēng)干，堅硬，緊縮成一團(tuán)，帶著黃褐色的斑點。使用時必須要放在金屬的杵筒里，砸開，里面細(xì)小的紫紅的籽兒如火花四濺,濺開的小籽兒像是無數(shù)雙眼睛望著我。我們像老朋友一樣點頭、微笑、絮語。此時，我仿佛看到它們忽而變成一束細(xì)細(xì)的花蕊，忽而變成一群嗡嗡的小蜜蜂，忽而變成一只只小鳥，忽而變成我兒時的玩伴，正在向我招手，飛向遙遠(yuǎn)的天空。砸開堅硬的殼，到處都是綻放的花蕾；不追求美麗的綻放，只追求圓滿的結(jié)果。有多少人的人生能夠如此呢？
偶然在新疆的干果專賣店里，邂逅了無花果。精選后的無花果大小整齊，裝在色彩繽紛的袋子里。我專門拿起來認(rèn)真地看了看，廣告詞這樣寫著：要幸福就吃新疆的無花果，它是二十一世紀(jì)人類健康的保護(hù)神，綠色，無污染，含有大量的氨基酸、微量元素等營養(yǎng)物質(zhì)。看完后不禁啞然失笑，這段廣告詞和醫(yī)院婦產(chǎn)科里的母乳喂養(yǎng)宣傳單簡直如出一轍。無花果和媽媽的乳汁原本就是一脈相通的啊！
曾經(jīng)以為，院子里那棵越長越大的無花果樹會一直陪伴著我成長，就像小時候天真地認(rèn)為奶奶、母親都會陪伴著我們一生，永遠(yuǎn)不會離開一樣。可惜的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最早，是八十四歲的奶奶走了。緊跟著，母親因為心臟病也走了。最后，就是拆遷。房，院，樹，都沒了。巧合的是，拆遷的那一年，無花果樹的樹齡也是八十四年。這對于一生孤獨的奶奶，也許算是一種安慰。
一年一年，一代一代，生命，就是這樣薪盡火傳，永無止息。
奶奶走了，母親走了，無花果樹也走了。她們真的都變成了童話，變成了一只只鳥兒，棲息在我記憶的枝頭。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會在夢中回到那個郁郁蔥蔥，掛滿神秘果的樹下去尋找，尋找我的童年，尋找曾經(jīng)的夢想，尋找生命的足跡，尋找我的親人們。這些早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永遠(yuǎn)也無法分離。冥冥之中，我相信，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一粒青果，懸掛在無花果樹上，豐滿著另一個孩子的童年。
第3頁 :第一輯（茵陳）
茵陳
不負(fù)春天
二月里刮春風(fēng)。黑色的土地里，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這是汪曾祺在《葡萄月令》里的開篇。拋磚引玉，說茵陳蒿是為了引出后文的葡萄。別說，和葡萄相比，茵陳還真是像塊磚。它結(jié)實、野生，不用壓枝、不用下窖、不用上架，更用不上波爾多液。葡萄就像“老戲骨”，生來是要唱大戲的，架子搭的足，先把舞臺鋪滿才出場。而茵陳則像吃青春飯的，最多也就是個“青衣”，一身青褶子，剛把青年唱過就沒戲了。
戲總是讓人覺得老。茵陳其實也是老的。“此雖蒿類，經(jīng)冬不死，更因舊苗而生，故名茵陳。”可茵陳又不老，它的根是舊的，心卻年輕，逢春便發(fā)。
“三月茵陳四月蒿。”茵陳的青春只有一、二、三，數(shù)到四就沒了。這要怪華佗。據(jù)說華佗老先生有次給一黃癆病人治病，苦無良藥。過了一些天，他發(fā)現(xiàn)病人竟然好了。一問，人家說是吃了一種綠茵茵的野草。華佗一看是青蒿，便去采，給其他黃癆病人試服，但都沒用。華佗又去問人家吃的是幾月的蒿子，說是三月的。華佗恍然大悟，春三月陽氣上升，百草發(fā)芽，可能就是三月的蒿子有用。為了摸清藥性，他連試三年，終于弄清，并編歌訣供后人借鑒：“三月茵陳四月蒿，傳于后人切記牢。三月茵陳治黃癆，四月青蒿當(dāng)柴燒。”
自此以后，四月的茵陳長得再高，花骨朵打得再漂亮都成了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在鄉(xiāng)下若一個男孩子過了三十還沒成家立業(yè)就會被譏笑。看看你，長過頭了，再長就是一把干柴，茵陳蒿子。
所以采茵陳要趁早。二月二，采茵陳。南宋洪舜俞說：“酣槽紫姜之掌，沐醯茵陳之絲。”李時珍云：“今淮揚人二月二日猶采野茵陳苗和粉作茵陳餅食之。”我也采過茵陳。風(fēng)寒料峭的二月，天和地好像隔得很遠(yuǎn)，在野地里找小小的茵陳，可并未覺得冷。這時的茵陳剛出土，還是小小的一團(tuán)，鮮嫩，似乎一掐都能掐出水來。需要的其實也就是這嫩汪汪的水。蒸糕、菜餅、蒸肉都被它染得綠綠的，嫩嫩的，透著稚氣未脫的清香。
三月三，茵陳長大了一些，正好藥用。一朵一朵，綠茵茵的，青春逼人。雖然還是清純得很，不諳世事，可葉子的背面已經(jīng)開始泛白，像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有些朦朧之意。一朵一朵地采回來，曬干。曬干后的茵陳最特別，異常柔軟，綿綿的，所以又稱做“綿茵陳”。小時候曬茵陳，我最喜歡把茵陳握在手里，滑滑的，像春天里剛做完就忘記的一場夢。細(xì)想，可能喜歡的就是這“綿”，一種妥帖、溫暖、春風(fēng)般的質(zhì)地。
茵陳的戲不多，可它有“撒手锏”，它是清利濕熱、祛疸退黃的高手。人其實最脆弱，濕熱一旦入侵，就會渾身無力，食欲不振，像霜打過的茄子，變黃發(fā)蔫，毫無生氣。剛出生的嬰兒會出現(xiàn)“新生兒黃疸”，全身皮膚黏膜變黃，嚴(yán)重時眼睛也變成黃色。大人就是“肝炎”，甲、乙、丙、丁、戊都會冷不丁地冒出來報到。
很喜歡茵陳。因為它療效好，見效快。特別是退黃疸，立竿見影，用一天就一個樣。茵陳的“青春逼人”之氣一入場，那些濕氣熱氣都會節(jié)節(jié)敗退，直至退出原本不屬于它們的領(lǐng)地。濕熱是什么？在中醫(yī)里沒有細(xì)菌、病毒這樣的名詞，在這里它們統(tǒng)統(tǒng)稱為邪。邪分六種，風(fēng)、寒、暑、濕、燥、火。六邪都可致病，如感冒發(fā)熱就是受了風(fēng)寒或者風(fēng)熱。可能是一種邪致病，也可以是兩種合在一起致病。濕邪和火邪糾結(jié)在一起就是濕熱，濕和風(fēng)在一起就是風(fēng)濕，其余均可以此類推。六邪中，以濕最令人討厭。它若在，該病就是纏綿的，經(jīng)久不愈型。比如腳氣病、肝炎、瘟病等。
有邪就有正，邪總是不能壓正。上帝很會安排，一物降一物，綿綿的茵陳正好用以驅(qū)逐綿綿的濕氣。
春天，是肝病易發(fā)的季節(jié)。因四時之中，春屬木，春三月，萬物生長發(fā)育，肝也屬木，喜條達(dá)，與木的特性也相類似。《黃帝內(nèi)經(jīng)》曰：“春三月，此為發(fā)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于庭，被發(fā)緩形，以使志生，生而勿殺，予而勿奪，賞而勿罰，此春氣之應(yīng)，養(yǎng)生之道也。逆之則傷肝。”因此，四季中春季最宜養(yǎng)肝。
故春天，也是用茵陳最多的季節(jié)。有很多老肝炎患者都知道，春天要早早地就去挖許多茵陳來泡茶喝。春天，只要是病人說口苦，再看到病人舌上有一層黃黃膩膩的舌苔，就在藥方里添上一把茵陳，準(zhǔn)沒錯。
在老北京，曾經(jīng)有一個習(xí)俗是開春必喝“茵陳酒”。“茵陳酒”碧綠、微苦、清香，可舒筋活絡(luò)，清熱燥濕。過去北京同仁堂一到開春就會派人到天壇朝陽處去挖茵陳，晾曬一二天，取回做酒母，而制“茵陳酒”必須用一年后的酒母。泡時加入白術(shù)、法半夏、冰糖等，先放入銅罐中一段時間，再密封瓦罐中六個月。據(jù)史料記載，“茵陳酒”作為“四寶酒”（佛手酒、金橘酒、玫瑰酒、茵陳酒）之一，曾入清宮為老佛爺慈禧太后四時健身活血用的御酒。
老舍在《四世同堂》里寫，錢老人平時喜歡喝茵陳酒寫詩。臺灣作家唐魯孫也曾寫道：“北平同仁堂樂家藥鋪有一種酒叫綠茵陳，這種酒綠蟻沉碧，和法國的薄荷酒，一樣翠綠的可愛……從前梅蘭芳在北平的時候，常跟齊如老下酒館，蘭芳最愛吃素炒豌豆苗，齊如老必叫柜上到同仁堂打四兩綠茵陳酒來。邊吃邊喝……現(xiàn)在在臺灣甭說喝過綠茵陳的，就是這個名詞，恐怕聽說過的也不太多啦。您在北平喝過同仁堂的綠茵陳，現(xiàn)在一提起來，您會不會覺得香涌舌本，其味無窮呢！”
茵陳酒我沒喝過，可經(jīng)唐先生這么一說，早已口舌生津，垂涎三尺。春天，多么美好的季節(jié)啊，茵陳最懂得，決不能辜負(fù)這絕美的時光。
現(xiàn)在一進(jìn)中藥房，還是喜歡有意無意地去抓一把茵陳，綿綿柔柔的，無骨一樣，明明握在手心，可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悄溜走，真像是我們的青春。
不是誰都可以做梅蘭芳，可以爬得像葡萄一樣高，風(fēng)化成葡萄干后還是風(fēng)韻猶存的“老戲骨”。可做做茵陳還是可以的。趁著這大好的春天，活出青春的朝氣和蓬勃。
第4頁 :第一輯（剪春羅）
剪春羅
剪
新春時節(jié)，書畫家林大學(xué)老師贈送一幅字：
誰把風(fēng)刀剪薄羅，
極知造化著功多。
飄零易逐春光老，
公子樽前奈若何。
整幅字清新空靈，如行云流水，渾然天成。這首古詩是宋·翁廣元的《剪春羅》，起句便問是誰用風(fēng)刀剪成薄羅般的花朵，原來都是大自然的極致神功。美麗的花朵讓詩人觸景生情，想到春光易去，花自飄零，遂勸青年人要珍惜大好時光，不可只知杯前飲酒作樂。林老師說，冬日午后偶遇此詩，提筆即一氣呵成，因見詩名為一味中藥“剪春羅”，故送之。心細(xì)如此，讓人感動。
剪春羅，這名字真是起得極美，典雅，生動。可動可靜，看著就是一幅春光爛漫的畫兒。當(dāng)然，剪春羅花兒，也是擔(dān)得起這個名字的。如大多數(shù)的石竹科花兒，單層、簡潔、大紅色，小而艷麗。由春至夏，花開不絕。花圃之上疏林之下，遠(yuǎn)看繁花似錦，一朵挨一朵，一模一樣的笑臉，輕淺文靜，甜美可愛，分不出誰是誰。近看，那些薄羅般的花瓣，如少女額前的齊劉海，全都對鏡細(xì)細(xì)地修剪過，每一朵有著每一朵的微妙與精致。
剪春羅，剪出了一朵又一朵美麗的青春時光。最絕的就是這個“剪”字。“剪”當(dāng)是屬于女子的。每一個女子的化妝盒或針線包里都會藏著一把剪，我也是。小學(xué)的時候，偷偷地從母親的箱底里摸出了一匹布，光彩瀲滟的粉紅色綢緞被面。關(guān)起房門，想給自己裁一條及腳踝的長裙。手握剪刀，卻不知道從哪里下手，窗外有小鳥的脆鳴、初春的陽光，還有一縷一縷的春風(fēng)拂過。內(nèi)心是緊張的，拿一條舊裙比了又比，終于下定決心，閉上眼，帶著悲壯的表情，一剪刀下去。一條在那個時代珍貴無比的被面就這樣被我毀掉。一頓暴打，卻沒有絲毫悔意。當(dāng)然，也剪過劉海兒，第一次給自己剪劉海兒，斜睨著鏡子，左手扯緊青絲，右手握緊剪刀，懷著丑小鴨將要變成白天鵝般的希望，一剪、又一剪，顫顫抖抖地剪完。左手一松，再照鏡子，沒有漂亮，反而更丑，哭了起來。短了，剪得太短，白白的額頭都露了出來，難看極了，卻無法補(bǔ)救。奶奶過來了，說，傻丫頭，比著長，穿著短，下剪前，要留幾分。
第一次，誰會知道要留幾分呢？
奶奶當(dāng)然知道，她把黑發(fā)都剪成了白發(fā)。她針線簍里的剪刀又大、又長，特別重，我拿起來都費勁，她用著卻得心應(yīng)手，嫻熟自如。奶奶拿著剪刀，手指細(xì)而瘦，如秋后忍冬的藤，邊比畫邊說，好日子是剪出來的。一大家子，十幾口人的衣服鞋帽，春夏秋冬，都是奶奶一剪一剪，一針一線連接而成。奶奶還有一個絕活，就是剪窗花。新婚的人家請她去剪雙、魚兒撲蓮、麒麟送子和鴛鴦戲水；大壽的人家請她去剪大大的福字、壽桃、富貴牡丹和如意靈芝；新年的時候更熱鬧，花鳥蟲魚、飛禽走獸、民間故事都剪進(jìn)了奶奶的窗花，再飛到家家戶戶的窗欞上，跳進(jìn)一個個歡歡喜喜的心坎里。
因為一把剪，奶奶被村人敬重。在農(nóng)村有句俗話：“找媳婦，要巧的。不問長多好，先看手兒巧。”舅爺?shù)牡谝淮位橐隹目慕O絆，一遇到檻兒，就會來找奶奶，吃花生米、喝悶酒。奶奶邊納鞋底邊慢悠悠地說：“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是一剪子，長痛不如短痛。棉花要摸丫，桃樹要剪枝。電影好看，那都是剪出來的。”放下酒杯，舅爺終于在一個春天的午后痛下決心，剪。
以前看古裝戲，深閨內(nèi)的女子在遭遇強(qiáng)盜或強(qiáng)行施暴的惡人時，都會突然從袖內(nèi)或是枕下抽出一把小小的剪刀，目光凜凜，寒光閃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把剪刀，無意中就成全了一個女子的尊嚴(yán)和清白。所以，柔弱的女子都要有一把剪，放在最不為人知的角落。平日里，輕衫裁夏葛，薄袂剪春羅。關(guān)鍵時就是兵器，是可以一招封喉的玉劍。
在婦產(chǎn)科實習(xí)時有兩件事至今難忘。一次是在產(chǎn)房里，第一次操剪為嬰兒剪臍帶。嬰兒粉嫩粉嫩的，鮮紅色的臍帶，可清晰地看到小血管正在跳動。緊張地握住剪刀，恍惚聽見自己的心比小血管跳得還要快。扎緊臍帶，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剪，“咔嚓”一聲，斷了。嬰兒“哇”地大哭起來，我嚇得手一松，剪刀“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以為是自己剪疼了他，驚恐萬分。帶我的老主任說，不要怕，嬰兒哭是開始呼吸，哭了才好呢！還有一次是在病房里，一位患有晚期子宮癌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的，拉著我的手說：“丫頭，你和我說說，我到底還能活多久呢？”看著老太太懇切的眼睛，我不敢隱瞞，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可能就三個月吧。”誰知老太太一聽，就撲倒在床號啕大哭。明白自己說錯了話，我嚇得轉(zhuǎn)身就跑，逃出病房。到了辦公室，我也哭起來。老主任弄清原委，語重心長地說：“下次可要記著，和有些患者說話時要留幾分。”
留幾分？這不就是小時候奶奶常說的下剪時要留幾分嗎？該剪的要剪，該留的要留。所有的事情原來都是這一個理。裁衣、畫畫、寫字、作文、行事、為人等莫不如此。
誰給剪春羅起的這個美名呢，該不會就是李時珍吧？《本草綱目》里對剪春羅的藥用敘述最為簡潔——氣味：甘，寒，無毒；主治：火帶瘡繞腰生者，采花或葉搗爛，蜜調(diào)涂之。
火帶瘡就是帶狀皰疹，又稱作“蛇丹、蜘蛛瘡”。發(fā)作時一群密集的小水泡如腰帶，或纏腰或纏脅或繞頸，灼熱疼痛，異常難受。乃熱毒入侵，肝經(jīng)郁火而致。一朵一朵美麗的剪春羅似乎就是專為這群惡毒的小水泡而生。寒涼如春風(fēng)，一剪一剪，剪破這些毒皰疹的美夢。
人生恰如剪春羅。不要太多，專注一件事，認(rèn)認(rèn)真真、踏踏實實地做好即可。如我那用剪出神入化的奶奶；如我一直敬愛的“送子觀音”老主任；如多年來專攻書畫，精益求精的林大學(xué)老師……
第5頁 :第一輯（三七）
三七
俠骨柔情
小時候，最愛看武俠片和戰(zhàn)爭片。江湖上高手如云，大俠美女飄來飄去，忽而拳來腳往，不分高低，忽而刀光劍影，血雨腥風(fēng)。唯獨受傷之后都是一句：“快快把那金創(chuàng)藥拿來！”只見一層層包裹之下便是一小瓶“靈丹妙藥”，武林高手用過之后再出場時又是生龍活虎。那時我便萬分好奇，為這金創(chuàng)藥的神奇療效驚羨不已。
看《血戰(zhàn)臺兒莊》，第六十軍奮勇沖鋒，死戰(zhàn)不退，日本報紙驚呼：“滇軍打不死！自從九一八與華軍開戰(zhàn)以來，遇到滇軍猛烈沖鋒，實為罕見。”日本兵在日記中寫道：“滇軍外敷和內(nèi)服一種白色藥粉，這種神秘藥粉甚至連動脈破裂都能迅速修復(fù)，從而重新上陣……”原來是開戰(zhàn)時有人贈給云南籍的第六十軍五百箱云南白藥粉。
其實不僅是我等凡夫俗子稱奇，不僅是日本人稱奇，早在明代時藥圣李時珍也曾稱奇。1587年，廣南府的兩名軍官，千里迢迢捎了幾棵小草到北京，請當(dāng)時的大藥物學(xué)家李時珍鑒別一下，并稱：“此藥近時出于南人軍中，用為金創(chuàng)要藥，云有奇功。”意思是這種藥最近作為金創(chuàng)藥在士兵中秘密流傳，據(jù)說功效如神，卻搞不清它的藥理。李時珍對這種久聞其名的神藥仔細(xì)研究，他特意在自己手臂上弄出傷口，然后敷上該藥，結(jié)果很快愈合。他又放到剛剛受過刑的犯人身上去試驗，效果也是出奇的好。李時珍大為驚訝，提筆在《本草綱目》中記下：“三七，止血，散血，定痛，金不換。”在眾多的中草藥中，三七被李時珍唯一命名為“金不換”，可見其何其珍貴！
原來，神秘的金創(chuàng)藥，云南白藥，神藥，都不過是來源于這種叫作三七的小草而已。
別看這樣一棵小草兒，它的來歷可不一般。全世界只有中國有，全中國只有云南有。全云南只有文山的三七最正宗。因為在北緯23.5度，只有文山是處在海拔1500～1800米，最適合三七生長。三七對生存條件的要求如此苛刻在植物界實在少見。原因只有一個，它是起源于二億五千年前第三紀(jì)古熱帶的殘余植物，屬草本植物里的元老級別，近乎活化石。
三七苗不高，不過50厘米左右，墨綠色橢圓形的葉子，每株只長三個葉柄，每個葉柄只有七個葉片。花朵像一把小傘，從三七根莖的正中央長出，五片小小的花瓣兒和五根小小的花蕊擠在一起，湊成一朵小巧玲瓏的黃綠色花朵，異常美麗。果實漸漸成熟后，花朵就變成了鮮艷的紅色。漫山遍野中，一粒粒果實紅瑪瑙似的點綴在綠色的海洋中，置身其中恍入瑤臺仙境。真是名副其實的“南國神草”。采挖三七當(dāng)在立秋前后10天，花籽未結(jié)成時為最好。這時的三七個大，光滑飽滿，質(zhì)地堅實。三七形狀不一，有的像猴頭，有的像獅子頭，有的像蘿卜頭……只是有一點相同，都是“銅皮鐵骨”。
三七名字的來源最有意思。其一,“取孟子七年之病，三年之艾之義以示其靈效耳”；其二,三七必須種植三到七年方才有效；其三,每株三七只長三莖，每莖只有七個葉片，故名三七；其四,三七生長的土壤必須為三分潮濕七分干燥，外部環(huán)境則必須三層陽光七層陰涼；其五，三七種植艱辛，生長艱難，一般只有三成收獲，七分損失。
民間關(guān)于三七的傳說也很有趣。古時候，一個叫張二的青年，患了一種疾病，口鼻出血不止，雖經(jīng)多方醫(yī)治仍無效果。一天，一位姓田的醫(yī)生路過，他取出一種草藥的根，研磨成粉給張二吞下，不大功夫，血竟然止住了。張二一家非常感激，并要求醫(yī)生留下這種神奇草藥的種子。
一年后，張二家的藥草長得非常茂盛。恰巧，知府大人的獨生女患了出血癥，多方治療不見好轉(zhuǎn)，無奈只好貼出告示：能治好女兒病者，招其為婿。張二聞知后帶上自種的草藥，二話沒說，拿出草藥研成末給小姐服下。誰知不到一個時辰，小姐竟然死了。知府大怒，命人將張二捆起嚴(yán)刑拷打，他被逼講出實情。知府大人即令捉拿了田醫(yī)生，并將其定為“謀害殺人”罪。臨刑之日，田醫(yī)生萬般無奈，只好向親自監(jiān)斬的知府大人解釋說：“此草藥對各種血癥都有療效，但須長到三至七年才有效。張二所用之藥，僅長滿一年，本無藥性，當(dāng)然救不了小姐。”說罷，他從差役手中要過利刀，在自己大腿上一劃，鮮血直流。他從自己的藥袋中取出藥粉，內(nèi)服外敷，即時就血止痂結(jié)。在場的人驚訝萬分，知府大人后悔不已，只好放了田醫(yī)生。人們?yōu)榱擞涀∵@一慘痛教訓(xùn)，就把這種藥定名為“三七”，意為必須長到三至七年方可使用。因為此藥為田醫(yī)生所傳，故在有些地方又被稱為“田七”。
小小的三七，被我們的藥圣李時珍慧眼識寶，立即成為古代軍隊南征北戰(zhàn)必備之金創(chuàng)良藥，立下赫赫戰(zhàn)功。
小小的三七，不知道修理了多少破壞的脈管，不知道多少次挽狂瀾于水火之中，不知道煥發(fā)了多少青春的容顏！
亂世紅塵，命如紙薄，小小的三七，宛如一位俠肝義膽的英雄，救人于危難之中，七分豪氣，三分細(xì)膩，抵御著殘酷的暴力，維護(hù)著生命的安寧。
金庸筆下的武林中有“南帝北丐”，南帝一燈大師和北丐洪七公都是武功蓋世無人能及的高手。在本草世界中則有“南七北參”，南七即指云南的三七，北參即東北的人參。兩者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乃幹芯贰Ｓ小侗静菥V目拾遺》為證：“人參補(bǔ)氣第一，三七補(bǔ)血第一，味同而功亦等，故稱人參三七，為中藥之最珍貴者。”更有最新版《中藥大辭典》為證：“現(xiàn)代醫(yī)藥研究表明，三七被譽為‘人參之王’，有八大功效：止血，改善冠脈循環(huán)，鎮(zhèn)痛抗疲勞，抗炎，抗腫瘤，抗衰老，抗氧化，降低血脂及膽固醇。”
短兵相接，金戈鐵馬的年代已經(jīng)成為過去。原以為俠士三七可以退出江湖好生休息，誰知現(xiàn)在物質(zhì)生活空前豐富，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壓三高人群日益增加，三七的用武之地反而越來越多，身價更是暴漲。
號稱“銅皮鐵骨”的三七，外皮易分離，破后會露出黃綠色銅皮的斷面，內(nèi)層則堅硬如鐵，很難砸碎。要制作三七粉可不容易。三七就是這樣，外表看似三分柔弱，內(nèi)在其實七分堅韌。人的脈管是最精致的河流，每時每刻都在靜靜地流淌。很難想象拿在手里沉甸甸，像石頭一樣的三七進(jìn)入這條河流之后，竟然能夠輕巧地清除纖細(xì)如毛發(fā)的脈管中的那些污垢與雜質(zhì)，能夠軟化那些頑固的腫瘤分子，能夠堵住那些不正常的決口，能夠及時補(bǔ)充新鮮的血液……這一切，如果不是一位擁有俠骨柔情的義士，誰能做到呢！
我們常說男為七，女為三，三和七，合在一起即為十，正可謂“得一”。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說道：“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此時我才恍然大悟：三七正是因為得到了“一”，所以才能夠如此神奇！
第6頁 :第一輯（芥子）
芥子
塵埃里開出的花
芥子即辣菜籽，十字花科植物芥菜的種子。直徑以毫米計算，因微小而揚名。舊時讀書人常自謙為“三尺微命，一芥書生”，普通老百姓自嘲為“一芥草民”，小戶人家即“芥豆大小人家”，船只太小即為“一芥小舟”……總之，芥，不過就是茫茫浮世的一粒塵埃，是一切輕微纖細(xì)，渺小卑微的代名詞。
一粒草芥真的就是這樣微不足道，無足輕重嗎？我想，至少芥子們自己不會這樣認(rèn)為。要種一粒小小的芥子并不容易。一般的植物都是春種秋收，可芥子不同，它和小麥差不多，秋末播種，暑后采收，中途最懼狂風(fēng)暴雪。可見，芥子完全是把自己當(dāng)成一季莊稼了。納秋之辛、夏之溫，孕于冬、養(yǎng)于春，發(fā)芽、抽條、揚花、結(jié)莢、掛果，不慌不忙地盡享四季。芥子開花時非常漂亮，和油菜花一樣，漫天漫地的金黃色，在藍(lán)天白云下，盡情盡性地釋放著無比絢爛的青春。
一粒芥子的確是小得可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不注意幾乎看不見，一陣風(fēng)就能把它吹跑，一滴雨就能把它淹沒，一片雪花就能將它覆蓋。稍不留神，就會從指縫中滑落。如攏不住的時光，悄然隱匿，再也無從拾起。所以，有經(jīng)驗的芥農(nóng)收芥子時會鋪大大的油氈布，絕不能讓芥子親近塵土。值得慶幸的是，一株芥苗常常能夠結(jié)出成千上萬粒芥子，很少讓人失望。
剛收回的鮮芥子，最適合研碎調(diào)芥末。調(diào)好的新鮮芥末，嫩黃色，嬌滴滴的，很好看。第一次吃芥末，就是經(jīng)不起嫩黃的誘惑，配涼菜輕輕地蘸了一點，沒想到那么辛、那么辣，簡直是沖勁十足，蠻橫無比，瞬間就鼻筋酸蹙，涕淚橫流，讓人措手不及。當(dāng)時心里發(fā)誓再也不吃了。上大學(xué)時流行打撲克牌“斗地主”，不知是誰提議輸后懲罰吃“寂寞”也就是芥末。于是，每個星期天，宿舍就飄蕩著被芥末擊中的尖叫和吶喊聲。“寂寞的瘋狂”后來成了青蔥歲月最美好的回憶之一。也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變得喜歡吃芥末，后來竟戀上了芥末。隔一段日子不吃就會無比想念，想念那種辣通經(jīng)脈后的舒暢與美好。想想，芥子，也只有芥子，才有這么大的能耐。極少的一丁點，就能在平淡的生活中，刺激我們?nèi)諠u麻木的神經(jīng)，流淚、回味直至警醒。那濃烈的滋味，說是濃縮的人生也不為過。
這就是小小芥子的不羈個性，辛、溫、辣、沖，散發(fā)著獨特的魅力。作為一味中藥，芥子也是功效獨特。《本草綱目》中說：白芥子辛能入肺，溫能發(fā)散，故有利氣豁痰、溫中開胃、散痛消腫、辟惡之功。 白芥子可外敷，可內(nèi)服，物盡其用，把它的魅力展現(xiàn)到了極致。
外貼。白芥子、甘遂、細(xì)辛、玄胡四味一起磨碎調(diào)姜汁，就是冬病夏治三伏貼。炎熱的夏季，透過特殊的穴位，把植物的辛溫氣息輸送至人體經(jīng)脈。我們的體內(nèi)猶如打開了一條神秘的通道，噼噼啪啪溫暖的熱風(fēng)節(jié)節(jié)推進(jìn)，寒濕之邪驚慌失措集體逃竄。失調(diào)的陰陽歸于平衡，抵抗嚴(yán)冬酷寒的能力徒然而增。
內(nèi)服，常用于支氣管哮喘。老父親生病了，咳嗽，氣喘，大口大口地吐痰，進(jìn)不了食，一天比一天衰弱。三個孝順的兒子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怎么辦呢？大兒子紫蘇子說：“我來消滅父親的氣喘。”二兒子白芥子說：“我來化痰止咳嗽。”三兒子萊菔子說：“我來負(fù)責(zé)消化飲食讓父親能吃下飯。”三個孝順的兒子挺身而出，化解了父親的病痛。這就是方劑里溫情又有效的“三子養(yǎng)親湯”。
可見，芥子小而不弱，渺而不卑，微小的它一直在傾情奉獻(xiàn)。佛祖慧心，佛經(jīng)上說：“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一語驚人。一粒小小的芥子中竟藏有天地玄機(jī)，小小的芥子簡直是植物里的哲學(xué)家。生如芥子有須彌，心似微塵藏大千。有識之士爭做芥子。
做芥子做得最出色的當(dāng)屬清代的李漁。年逾花甲的李漁，執(zhí)意傾其所有在南京打造一座芥子園。李漁的芥子園除了不種芥子什么都種，他種閑情、種詩詞、種劇本、種戲班、種丹青、種畫譜……種什么成什么，所有如草芥般的閑情逸致都被他種成了參天大樹。而他這粒草芥也因此日漸高大，成了讓后人昂首仰望的須彌山峰。
張愛玲也是一枚出色的芥子，是塵埃里開出的最美的花。她的身軀柔弱思想?yún)s鋒利，以一支筆繪出世間百態(tài)。只可惜她的感情遭受了“芥子劫”，那是芥末般濃烈的愛啊，清純?nèi)缢膼郯。斋@的卻是苦澀和寂寞，是漫無邊際的時間的荒涯。她在送給他的照片背面寫道：“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看得讓人流淚。她的愛情之花枯萎了，文字之花卻燦爛無比，成為傳奇。曾見佛教經(jīng)書里說過芥子辛辣異常，多用于修法，降服魔障，鎮(zhèn)宅辟邪，消滅罪惡根源。慈悲為懷的佛，為什么沒有給我們的才女也賦予這樣的一粒芥子，去降服她愛情里的魔障呢？
拉開窗簾，秋日的陽光溫情款款地穿過玻璃，安靜的房間內(nèi)立時多了一束美麗的白光。清澈透亮的白光里，我看見無數(shù)的塵埃在舞動，左右旋轉(zhuǎn)，上下翻飛，不知疲倦。就像歷史的長河中，帝王將相、王公貴族、草根百姓，都化作了這粒粒塵埃！我是哪一粒呢，是靠近地面那最小最小的一粒吧，不求輕舞飛揚，只求在塵埃里開出一朵小花，一朵金黃色的芥子花。
第7頁 :第一輯（曼陀羅）
曼陀羅
妙不可言
因為生得美，因為有毒，曼陀羅便被蒙上了一層詭異而神秘的面紗。
初見曼陀羅，是十年前，在自家的院子里。父親是老中醫(yī)，他愛好種花養(yǎng)草，尤其是中草藥。他托朋友從南方帶了曼陀羅的種子，清明前種下。發(fā)芽后，曼陀羅伸展出綠色的大葉片，不起眼，和一般花草沒什么兩樣。五月，打苞，開出白色的大花，慢慢地開始與眾不同。不同的是它的花朵。首先是色白，純純的白，清冽淡薄，質(zhì)潤柔軟，像月色，又如云絮。其次是形態(tài)，剛開時，如百合般的小喇叭，五裂五蕊對著蒼穹，一臉天真無邪。花朵開大后，好像知道了害羞，花瓣添了點粉色，向下低垂，盡顯嬌媚。最后要落時，花朵垂得更低，有點像日本的少婦，滿懷心事，花瓣慢慢收起，蜷縮，落下。這時候取而代之的是蒴果。它可不像花朵那樣柔軟，圓圓的，渾身硬刺，像一個個小刺猬，滿身眼睛，挺立，傲視著一切。
曼陀羅的花期很長，從初夏一直開到秋末。清麗的花朵常常讓我忍不住去嗅它的香味。這時，父親就會大聲說，不要太近，有劇毒。我連忙停下近前的動作，可因這劇毒兩字，不相信般，又多看兩眼。開花時，父親常說，這洋金花，開得真是漂亮。結(jié)果時，父親卻說，這毒山茄子，真是渾身是刺。
叫它洋金花是因為曼陀羅是舶來品，它原產(chǎn)印度，后作為藥用植物引入中國。曼陀羅是梵語，意為“悅意”，是佛家祥瑞之花。來歷是緣于《法華經(jīng)》：佛說法時，天雨曼陀羅花。法華玄贊二曰：曼陀羅華者，此云適意，見者心悅故。毒山茄是它的中文名，主要是因為它是屬于植物里的茄科，長刺結(jié)果時，毒性也最強(qiáng)。
在西方，有許多關(guān)于曼陀羅的傳說，都帶有“恐怖”色彩。一種傳說，是在古老的西班牙，說它似冷漠的觀望者，常盛開在刑場附近，因全株劇毒，千萬人之中只有一個人能有機(jī)會看見花開，但凡遇見花開之人，他（她）的最愛就會死于非命。還有一種傳說是關(guān)于黑色曼陀羅的，說它是花中極品，夜開晝合，高貴神秘。每一株黑色花里都有一個精靈，它可以幫你實現(xiàn)愿望，卻有交換的條件，那就是用你自己的鮮血去澆灌，因為精靈們喜歡這種熱烈而致命的感覺。
中國的曼陀羅，大多是白色。采初開的曼陀羅，曬干，入藥，小量用于止咳平喘，鎮(zhèn)痛麻醉。應(yīng)用曼陀羅最有名的當(dāng)屬華佗和他研制出的“麻沸散”。據(jù)說華佗當(dāng)年因兒子沸兒誤食了曼陀羅的果實不幸身亡，萬分悲痛，在曼陀羅的基礎(chǔ)上加了其他幾味中草藥研制出世界上最早的麻醉藥，為了紀(jì)念愛子，遂將這種藥命名為——麻沸散。有了麻沸散的幫助，華佗做了許多開顱和腸道手術(shù)。他曾經(jīng)試圖用麻沸散給關(guān)羽刮骨療毒，勇武的關(guān)云長根本不需要藥物麻醉。后又建議用麻沸散給經(jīng)常頭痛的曹操進(jìn)行開顱手術(shù)，多疑的曹孟德聞之色變，立即將華佗處死。麻沸散的配方被獄卒的妻子燒掉，麻沸散從此失傳。
說麻沸散可能很多人不知道，“蒙汗藥”大家卻不陌生。《水滸傳》中“智取生辰綱”時，吳用使計用放了“蒙汗藥”的米酒，麻翻了青面獸楊志。還有“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一回中，孫二娘用藥酒麻倒了押送武松的兩個差人，拍手笑道：“倒也！倒也！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這吳用的“蒙汗藥”，孫二娘的“洗腳水”，其實就是曼陀羅。宋代周去非在《嶺外代答》一書中曾有記載：“廣西曼陀羅花，遍生原野，大葉白花，結(jié)實如茄子，而遍生小刺，乃藥人草也。盜賊采，干末之，以置之飲食，使之醉悶，則挈篋而趨。”明朝郎瑛也在《七修類稿》中寫道：“《桂海虞衡志》載，曼陀羅花，盜采花為末，置入飲食中，即皆醉也。據(jù)是，則蒙汗藥非妄。”由此可知，蒙汗藥就是曼陀羅花制成的。曼陀羅的主要成分是東莨菪堿。由于它的作用可使人的心跳加快，肌肉松弛，汗腺分泌受抑制，所以取名為“蒙汗藥”。
同為曼陀羅，醫(yī)者用其治病救人，惡者用其謀財害命。在藥品與毒品的交叉點上，在善良與邪惡之間，曼陀羅就是火山之巔，奪目而美麗，卻又時時有爆發(fā)的可能。
采摘曼陀羅花最有意思。傳說人們采摘曼陀羅花時，如果含笑采摘，釀酒飲此花，則會一直傻笑下去；如果手舞足蹈地采摘，釀酒飲此花，則會一直舞蹈下去。曼陀羅配酒是最佳搭檔。有著陰陽兩性的酒，再配上有著陰陽兩性的曼陀羅花，會讓人虛幻，在笑盈盈中昏昏欲睡，什么痛苦憂傷都悄然而逝。所以白色曼陀羅又稱做“情花”。在莎士比亞的戲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里，克莉奧佩特拉對安東尼相思成疾，害上了失眠癥，吩咐仆人說：“唉唉！給我喝一些曼陀羅汁。我的安東尼去了，讓我把這一段長長的時間昏睡過去吧。”曼陀羅由此就成了他們浪漫愛情的添加劑。
我們家的曼陀羅長得不高，就開了幾朵，父親連說可惜，不讓采摘。問父親可惜什么。他說，別看曼陀羅性情似乎陰郁，其實她最喜歡陽光。若是種植在熱帶，它就是木本，能長成灌木，掛滿花朵，那才好看。可惜在我們這兒，變成了草本，低矮不說，花朵也少。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父親后來再沒種過曼陀羅。
佛祖拈花微笑，那花其實就是曼陀羅。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佛祖會對有著劇毒的曼陀羅如此情有獨鐘。后來才明白，曼陀羅本就是天上的花，如月，色白而柔軟，見此花者，惡自去除。而曼陀羅的蒴果，更是把曼陀羅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那就是生命的終極圓滿。
人的一生都在追求圓滿。人性都是兩面的，有善有惡，有美有丑，都在一念之間。
曼陀羅是美麗的“情花”，是醫(yī)學(xué)中不可缺少的麻醉神藥，是惡人手中的“蒙汗藥”，更是佛祖的微笑。佛性就是人性中至善的回歸，慈悲最后總是戰(zhàn)勝邪惡。
有幸再見曼陀羅，是在云南。看到一大片柔軟舒緩的云朵掛在灌木叢中，仿佛禪意正在吐納經(jīng)緯。想起玄奘曾說：“天華中妙者，名曼陀羅。”玄奘說得太好了。妙！真的是妙不可言！
第8頁 :第一輯（五味子）
五味子
約定
秋天去神農(nóng)架，走到半山腰，遇見五味子。像是誰把一串一串的瑪瑙掛在樹間，晶瑩剔透，光彩奪目。斜斜的陽光下，綠葉繽紛，斑駁的光影，為五味子打造出最美的空間。你若看著它，它就會調(diào)皮地對你眨著眼睛。但你若忍不住想摘一串，就沒那么容易了——因為五味子的藤蔓爬得高興，想借誰的高枝就借誰的高枝，哪兒會讓你夠得著。若說秋天的山林是開始走向遲暮的美人，但只要五味子一成熟，那山林的青春就回來啦！
唐代《新修本草》載：“五味皮肉甘酸，核中辛苦，都有咸味。”故有五味子之名。這名字有禪意。細(xì)品，越品越有味道。古醫(yī)書稱它（音chí zhū）、玄及、會及，最早列于《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上品中藥，具滋補(bǔ)強(qiáng)壯之力，藥用價值極高，有強(qiáng)身健體之效。
新鮮的五味子好吃，不僅顏色誘人，口感也很美。入口酸、甜，有經(jīng)霜的清爽和涼意。吃五味子不吐核。吐核的都是外地人，不會吃。核有微微的辛和苦，但核才是精華，越嚼越香。外地人不懂得，一吐核便是五味只吃了三味，差兩味。這樣的人生便不完美。
山里人最會吃五味子。煮五味子粥自不必說。用自然風(fēng)干的五味子文火炒至微焦，配綠茶和蜂蜜就是香甜的五味子茶。給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沖一杯，酸甜辛苦咸，真的是五味俱全，瞬間就驅(qū)除了旅途的風(fēng)塵與疲憊。如果主人心情好，再奉上漂亮的五味子酒，那你可就是有福的貴客。五味子經(jīng)清洗、風(fēng)干、磨碎、炒香、入糧食酒密封，浸足半月，便是美味的五味子酒。泡五味子酒有一個訣竅，就是每天都要抱著瓶子晃一晃。搖晃才能入味，甘酸辛苦咸，晃呀晃，全晃進(jìn)了醇香的高粱或玉米酒中。高粱或玉米醉了，五味子應(yīng)該也醉了吧！暈暈乎乎的酒，一天比一天清亮，一天比一天透明，變成了淺淺的寶石紅，就好啦！蓋子一揭開，滿天滿地的果香和酒香。這樣甜蜜相融，美麗香濃的酒，就像愛情，喝一口，能趕走孤單和寂寞，再寡淡的日子也會變得有滋有味。
俗話說五味慰五臟。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味子雖小五味俱全。中醫(yī)認(rèn)為酸入肝，苦入心，甜入脾，辛入肺，咸入腎。五味子以其五味而能補(bǔ)五臟氣，養(yǎng)五臟。五味子有南五味和北五味之分，就像南方人和北方人。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植物也是如此。南五味色鮮紅、個頭小、果粒小、肉輕薄，偏于斂肺止咳，治風(fēng)寒咳嗽有奇效。北五味紫黑色、個頭大、肉厚、有油性及光澤，補(bǔ)心腎最益，治虛損勞傷最妙。南方人常說南五味好，北方人則說北五味好。其實都是好藥，有一句詩說，南五味，北五味，南北五味慰五臟。解的就是這個紛爭。
晉代葛洪《抱樸子》曾載：“五味者，五行之精，其子有五味。淮南公羨門子服之十六年，面色如玉女，入水不沾，入火不灼。”葛洪筆下的五味子真像是一個美麗的神話。其實，我也常常覺得有關(guān)五味子的種種總帶著些神秘浪漫的色彩。譬如，古書上說五味子治“黃昏嗽”。“黃昏嗽”是指人在近黃昏時咳嗽加重。元代名醫(yī)朱丹溪《丹溪心法》說：黃昏嗽者，是火氣浮于肺，不宜用涼藥，宜五味子、五倍子斂而降之。這哪里像是在治病，倒像是在赴一場黃昏的約會。收斂，肅降，靜心──關(guān)于健康與生命的某個密碼，在貌似一杯佳茗的裊裊清香中被慢慢破譯。還有，藥王孫思邈說：五月常服五味子以補(bǔ)五臟氣。遇夏月季夏之間，困乏無力，無氣以動，與黃芪、人參、麥門冬，少加黃檗煎湯服，使人精神頓加，兩足筋力涌出。這當(dāng)是孫思邈和五味子定下的五月之約吧！
我和五味子也有著不期然的交集。那是高考的前幾天，最愛臨時抱佛腳的我秉燭夜讀，卻不小心睡著，燭光點燃蚊帳引發(fā)宿舍火災(zāi)。不僅自己的蚊帳、棉被燒壞，還把上鋪和臨鋪的床上用品也燒得一塌糊涂。父親黑著臉，瞪著眼睛要揍我。母親邊哭邊嘆息。床單、被罩、棉被、蚊帳、衣物等，折算成人民幣要賠給同學(xué)幾百元，相當(dāng)于家里大半年的收入。大人心里難受，我也嚇蒙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開始流淚、失眠，一上床便烙煎餅。料事如神的母親，神一般的在高考前一天送來一瓶糖漿。 紫紅色，稠稠的，酸酸甜甜。問母親是什么。母親說，是五味子糖漿，安神，補(bǔ)腦，考個好學(xué)校，什么損失都補(bǔ)回來了。
人生的五味瓶第一次被我打翻，卻又被神奇的五味子糖漿一一拾掇起來。禪師一樣的五味子，早已修行得深諳人生百味了吧！
星云大師說人生有五味——童年的時候是美味、青年的時候是甘味、中年的時候是苦味、老年的時候是澀味、修行的時候是禪味。一定是修行不夠，現(xiàn)在的我依然會失眠。感情上的煩惱，工作上的不順，人到中年的恐慌，思念至親的心痛，柴米油鹽醬醋茶和琴棋書畫詩酒花的磕磕碰碰……這一切都會讓我失眠。無奈的我只好一直延續(xù)著和五味子的約會，抑或，它終是我不能舍棄的約定。在許多清風(fēng)習(xí)習(xí)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們素顏以對赤誠相見。我相信，我們一定徹夜長談過。因為在無數(shù)個清晨醒來的時候，我的眼角總是會有一滴淚珠，晶瑩、透明、清涼。滑入嘴角，澀澀的，有甘、酸、辛、苦、咸的味道一波一波地涌來。
第9頁 :第一輯（辛夷）
辛夷
美麗的邂逅
陽春三月，邀朋友去棗陽看桃花。萬畝桃花競相開放，灼灼其華，令人為之驚艷。中午在附近一農(nóng)家山莊用餐，點了薄荷、香椿等時令野菜，還有野兔和臘豬蹄，喝的是山里人自釀的苞谷酒，一大桌人都贊酒醇菜香。
席間一友人去了后院，回來后故作神秘狀：“我在后院發(fā)現(xiàn)了比桃花更美的花……你們猜是什么？”梨桑杏李等遍猜不著，于是一眾人隨她探美。過了月亮門，好大的后院，中間是幾畦菜，周圍種滿了樹，有女貞子、香椿、苦楝，最醒目的是兩株“花樹”——俊秀挺拔，卻無一片綠葉，枝枝丫丫，粉紫色的花骨朵兒含苞欲放，淡淡幽香，怎一個美字了得！
酒飲微醺，花看半開，那一刻，我們都驚呆了。真是“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這也許就是人間最美的相遇吧？
這花兒，一行人中，獨我識得，因她是一味中藥——辛夷。說辛夷大家不熟悉，可說起白玉蘭，卻不陌生，襄陽西街，沿街都是白玉蘭。辛夷又稱紫玉蘭，也叫木筆花，望春花。
桃花鮮艷、熱鬧，帶著俗世的溫暖。辛夷花，則含蓄、雅致，蘊涵著出世的安靜。桃花是不甘寂寞的，而辛夷，則享受寂寞似的。若把她們比作茶，桃花是鐵觀音，濃香四溢；而辛夷則如碧螺春，淡而妥帖。若把她們比作酒，桃花是五糧液，濃郁而熱烈；而辛夷則是汾酒，清冽而純凈。
人之美，在于氣質(zhì)，在于韻味，花也一樣。辛夷花蕾未綻時，便是一管“木筆”。那花蕾也別具一格，立在枝頭，嫩黃色，一層毛茸茸的外衣，把花骨朵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慢悠悠地吐蕊，欲出未出時，一朵朵花蕾儼然成了一支支畫筆，銀毫卓卓指天，似乎要把早春的美麗都描繪在蒼穹。
“誰信花中原有筆，毫端方欲吐春霞。”這滿樹自然天成的生花妙筆，除了辛夷，誰還擁有？這滿樹的銀毫，是在書寫誰的傳奇？會開出花朵的妙筆，哪個文人不曾夢想？傳說李太白夢見了，從此便才華橫溢。江淹也夢見了，從此便文思大進(jìn)。李時珍不做夢，卻最聰慧，獨辟蹊徑，直接取筆樣花蕾，入丸入散入湯劑，讓它們變成了治療“鼻淵、鼻鼽、鼻窒、鼻瘡及鼻痘后鼻瘡”的良藥。因“夷者荑也，其苞出生荑而味辛”，故又給她取了一個美麗別致的中藥名字——“辛夷”。
辛夷還有一個寓意是“心意”。據(jù)說很早以前，一位姓秦的舉人得了一種怪病，鼻孔常年流涕，不辨香臭，且散發(fā)異味。他不堪忍受，欲尋短見時，巧遇一位樵夫，告訴他，南方有一種花蕾可醫(yī)此病。秦舉人病愈后，很是感激，當(dāng)時忘了問名字，總覺得多虧樵夫指點，自己會意，就叫此花為“心意花”。天長日久，就成了“辛夷花”。
秦舉人當(dāng)年的怪病，其實就是鼻竇炎。辛夷花因其辛香溫散、質(zhì)輕氣薄、散風(fēng)寒通鼻竅的特性，成了臨床上治療急慢性鼻炎、過敏性鼻炎、肥厚性鼻炎、鼻竇炎等病癥的一味要藥。
我們問農(nóng)家山莊的女主人，這辛夷樹有多少年了？樸實的女主人莞爾一笑：“不知道有多少年，這里以前是座寺廟。”她指指月亮門的上面，依稀可見“白云寺”三個大字。透過寺門再看辛夷，忽然間就多了幾分寂寞和清冷。沒想到來尋“桃花源”，卻邂逅了“辛夷塢”，不可預(yù)知的驚喜，這就是人生的美好。這美麗的“桃花源”，安靜的“辛夷塢”，都是我們夢想中的天堂。桃花與辛夷各有各的芬芳。想起《桃花扇》里，年少輕狂的侯方域題下“夾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御富平車。青溪盡是辛夷樹，不及東風(fēng)桃李花”。侯方域是壓根瞧不上辛夷的，他只認(rèn)定桃花最美，認(rèn)定李香君就是桃花，所以桃花扇注定是個悲劇。不懂得辛夷花的侯方域哪里又能懂得桃花。最后一次在山寺中與李香君相逢，他欣喜若狂，李香君卻無法原諒他的變節(jié)，撕碎桃花扇，花瓣散落一地，從此與他分道揚鑣。
只可惜避難于寺廟中的李香君，最終也在抑郁中香消玉殞。香君雖是風(fēng)塵女子，如桃花般熱烈奔放過，最終卻又如辛夷般，在寂靜無人的寺廟里，悄然開放而又無可奈何地飄零。
生命如花，終將逝去。在中藥房的紅木抽屜里，掬一捧辛夷，撲鼻的清香，直透肺腑。這樣輕盈的花蕾，卻能解除病患之苦，豈不也是一種別樣的邂逅？
第10頁 :第一輯（紫蘇）
紫蘇
時光里的優(yōu)雅
在北京工作的侄女懷孕三月，打電話說看什么都沒胃口，突然間想吃老家的紫蘇煎刁子魚。刁子魚還好買，可紫蘇卻難尋。早已搬到縣城的哥嫂如同得了圣旨，讓我趕快開車陪他們回老家一趟，找紫蘇。
家鄉(xiāng)有句俗話“無刁不成席”，紫蘇刁子魚是我們小時候最常吃的菜。紫蘇不用種，房前屋后河邊菜地到處都是，年年春天自然生長。刁子魚也多，村旁的漢水，撒一網(wǎng)，就是一盤菜。刁子魚生得白白嫩嫩，身子苗條均勻像柳葉一樣，非常漂亮。說它刁是因為它是長江流域的特產(chǎn)，長不大，一離開水，很快就會死亡，人工根本無法飼養(yǎng)，真是執(zhí)著剛烈刁蠻的脾氣。因為是純野生，肉質(zhì)格外鮮美，其他魚種根本不能比擬。
做紫蘇刁子魚其實很簡單。魚洗凈，入油微煎成淡黃色，加清水燉，除生姜外什么調(diào)料都不用，起鍋前放上一把新鮮的紫蘇葉。紫蘇葉一進(jìn)去，香味就開始飄出來，直入肺腑。淡黃色的魚，乳白色的湯，翡翠綠的紫蘇葉子，真是天賜一方帶著野趣的美味。
老家的小院空了多年，盛滿我們童年時光記憶的幾間房屋早已破敗不堪，一派荒涼。荒不荒涼已無暇顧及，重要的是不知道還有沒有紫蘇。我們先到院內(nèi)，院內(nèi)長滿了雜草，找了又找，卻一棵紫蘇也沒有。到了院外房屋后面，只見一大片紫蘇有半人高，亭亭的稈，橢圓的葉片，淡紫色的小花，貞靜安然。這些紫蘇相比周圍的雜草明顯清新脫俗、生機(jī)蓬勃充沛，簡直是時光中不變的精靈。葉片嫩綠嫩綠的，像鄉(xiāng)村女孩一樣新鮮、潔凈、青春不羈。偶爾風(fēng)吹過，會露出葉片底下藏著的一分淡紫，有點優(yōu)雅，有點寂寥，有點矜持，又有點高貴，就好像樸素的鄉(xiāng)村女孩心中的那份天然的追求與執(zhí)著在閃光。
微風(fēng)輕輕掠過，看到這一片美麗的紫蘇，在陽光下似乎變成了一片紫色的云霧正冉冉升起。我們有點不敢相信地跑過去，捧起葉片深吸一口氣。沒錯，就是這樣的味道，婉轉(zhuǎn)輕盈的清香，能讓人每個細(xì)胞都為之起舞的馨香。這也是只有紫蘇才有的獨特的味道。這些可愛的紫蘇，還認(rèn)識我們嗎？在我們逃離故土的日子，你們就是這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在等待，在守護(hù)著我們的家園嗎？
哥嫂兩人心滿意足地帶著新鮮的紫蘇和刁子魚，坐上了飛往北方的航班。第二天侄女就在網(wǎng)上說，真是太神奇，喝了紫蘇魚湯后就感覺舒服很多。我說其實也不奇怪，紫蘇梗原本就是一味安胎的中藥，能寬氣溫中，和胃止嘔。它曾用名“紫舒”，就是讓人舒服的意思。
相傳東漢末年，名醫(yī)華佗在一家酒店巧遇一群青年正在比賽吃螃蟹，空的蟹殼堆了一大堆。華佗上前勸他們說：“吃多了會鬧肚子，還可能有生命危險。”但這群青年不聽他的勸告，大吃不止。
當(dāng)天，這群青年和華佗都投宿在這家酒店里。半夜，吃螃蟹的幾個青年大喊肚子痛。當(dāng)時還沒有治療這種病的良藥，華佗非常著急。忽然，華佗想起一次他在采藥時，見到一只小水獺吞吃了一條魚，肚子撐得像鼓一樣。它一會兒下水，一會兒上岸，顯得很難受。后來，它爬到岸上，吃了些紫色的草葉，不久便沒事了。華佗想，那種紫色的草葉能解魚毒，一定也能解蟹毒。于是出去采了那種紫色的草，立即煎湯給幾個青年服下。過了一會兒，幾個青年的肚子果然不痛了。華佗為了記住這種草藥，就給它取了個“紫舒”的名字，意思是服后能使腹中舒服。因為字音相近，又屬草類，后人就把它稱作“紫蘇”。
紫蘇是我國原產(chǎn)。兩千多年前，中國最早的詞典《爾雅》曾這樣記述：“取紫蘇嫩莖葉研汁煮粥，長服令人體白身香。”這樣的描述太有誘惑力，讓后人常常對紫蘇產(chǎn)生無限遐想。幸好紫蘇確實有過人之處，一點也沒有讓人失望。
就說紫蘇葉和梗吧，最大的優(yōu)點是解表散寒，理氣寬中，解魚蟹毒。受涼感冒的時候用開水沖一杯濃濃的紫蘇葉水，再捂上被子睡一覺，醒后就會一身輕松。紫蘇配魚也緣于它的這些特性。古人最善于創(chuàng)造，在我國漢代時就有一道名菜叫作“鯉魚片綴紫蘇”。光看這名字就能想象到它的漂亮與美味。現(xiàn)代的日本生魚片和韓國料理、意大利細(xì)面也紛紛用起紫蘇葉。
早前一位兒時的女友去日本讀博，在電話里說日本的生魚片真有特色，每一個盤子里都會放上幾片又香又漂亮的葉子，包著生魚片一起吃，看著就是優(yōu)雅。我笑了起來，說：“你真是崇洋媚外的典范，那葉子不就是我們小時候天天能看到的紫蘇嗎，配刁子魚天天吃的，你都忘了？”女友恍然大悟，也大笑起來：“難怪看著那么眼熟，是他鄉(xiāng)遇故知呢。”我說：“可不是，紫蘇可不是一般的植物，和你差不多，也是入得農(nóng)家小院，進(jìn)得西洋學(xué)堂，堪稱大俗中的大雅吧。”
紫蘇子也有妙用，中藥名叫蘇子。古時人們用來做枕頭或是榨油，據(jù)說此油點燈可以明目提神，滿屋藥香。油燈我沒用過，可蘇子卻是常用，用時會配上萊菔子和白芥子。這也是中藥方里赫赫有名的“三子養(yǎng)親湯”。老年人老慢支，又咳又喘，不思飲食，上氣不接下氣時，來上一碗，氣馬上就會順了，呼吸也就立馬通暢，飯也能咽下去。蘇子如子，知恩圖報。
常常在想，漢代枚乘在名賦《七發(fā)》里記錄的那一盤“鯉魚片綴紫蘇”究竟是什么樣的，是人生最繁花似錦的那一段時光嗎？
第11頁 :第一輯（甘草）
甘草
天下誰人不識君
只要提起中草藥，大概每個人都會條件反射想到一個字——苦。中藥確實大多數(shù)都是有些苦，而有一種草藥，卻是例外，那就是甘草。甘草，顧名思義，甘即甜也，因其性平味甘，故又被稱為美草、蜜甘。
嗓子痛泡幾片甘草代茶，咳嗽含幾粒甘草片，可能好多人都對甘草的味道并不陌生。甘草本身便具有清熱解毒、潤肺止咳、補(bǔ)益中氣的作用。
說到此，如果你以為甘草不過就是一種味道甜美清熱解毒的小草而已，那可就錯了。甘草可不是一般的中藥，翻開中醫(yī)院里每天開出的處方，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方子里都會看到甘草的身影。甘草入藥，有著兩千多年的歷史，在南朝時即被醫(yī)藥學(xué)家陶弘景尊稱為“國老”。唐代醫(yī)家甄權(quán)也說：“諸藥中甘草為君，治七十二種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般草木毒，調(diào)和眾藥有功，故有國老之號。”
國老是什么？國老就是良相。前有管仲、諸葛亮、狄仁杰，后有張居正、曾國藩等等，個個都是文韜武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中俊杰。而一株甜美的小草居然能夠被尊稱為國老，不能不讓人稱奇。這就是因為甘草有著獨一無二的功效：調(diào)和諸藥。
中藥有四氣五味之說，這其實就和人的性格一樣，指的是藥物的個性。有的藥為熱性，脾氣火爆，比如附子、干姜；有的藥太過寒涼，會傷脾胃，比如知母、石膏；有的藥峻烈剛強(qiáng)，會致腹瀉，比如大黃、芒硝；有的藥補(bǔ)性特強(qiáng)，比如人參、當(dāng)歸；還有的藥有毒性，比如烏頭、巴豆等。而甘草則具有最溫和平穩(wěn)的個性。和熱藥同用，它可以緩解熱藥的過熱之處；和寒藥同用，它可以緩和寒藥的過涼之處；和補(bǔ)藥同用，能緩和補(bǔ)力，使作用緩慢而持久；和寒熱相雜的藥物一起使用，可以協(xié)調(diào)其持平；和有毒的藥物同用，可以緩解其毒性。
所以不論名貴或是尋常，是個性剛烈乖張還是冷峻陰郁，只要和甘草在一起慢慢煎熬，都會變得溫和平緩，易入脾胃，達(dá)到最佳效果。甘草如和風(fēng)細(xì)雨，無形之中就把它的甘平之味慢慢滲入，潤物細(xì)無聲。
明代陸粲《庚巳編》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御醫(yī)盛寅有一天早晨剛進(jìn)御藥房，就感到頭痛眩暈，隨即不省人事。由于事發(fā)突然，周圍的人皆束手無策。消息傳出，有一位民間醫(yī)生自薦為盛寅治病，取中藥甘草濃煎后令其服用，不久盛寅便蘇醒過來。其他的御醫(yī)頗感驚奇。這位民間醫(yī)生解釋說：盛御醫(yī)因為沒有吃早飯就走進(jìn)藥房，胃氣虛弱，不能抵御藥氣郁蒸，中了諸藥之毒，故而昏厥。甘草能調(diào)和諸藥之性、解百藥之毒，所以服用甘草水后他便蘇醒了。
小小的甘草何來如此能量？我曾帶著這樣的疑問走近甘草。
沒想到甘草竟然生長在內(nèi)蒙、山西、甘肅等地的沙漠邊緣，荒蕪蒼涼之地。在沙窩里，一叢叢，一簇簇，耐著高溫，耐著風(fēng)沙，只要有一絲希望，它就頑強(qiáng)地展開葉片。圓圓的葉片在荒涼之中看起來是那么碧綠青翠，恬淡自然。風(fēng)吹沙塵讓它的身姿變得纖弱矮小，不過幾十厘米，可它的根卻足有三四米長。又細(xì)又直的根質(zhì)地堅實，柔韌無比，深深地把自己扎入沙子之中。因為頑強(qiáng)與堅韌，低矮的甘草和高大的胡楊一樣，是沙漠里抵抗沙塵暴最有力的屏障。
甘草的甘甜，竟然是來自于這樣艱苦卓絕的環(huán)境，甘草內(nèi)心的溫和與平靜，原來都是在這高溫、嚴(yán)寒、風(fēng)沙的磨礪之后。甘草實在是當(dāng)之無愧的和平使者。不論自己有多苦，奉獻(xiàn)出來的都是一縷縷沁人心脾的甘甜。無私地奉獻(xiàn)自己，全心全意地成全他人，讓萬事萬物和諧相處。如果沒有一顆仁愛、忠厚、慈悲的心，怎么可能做到這些呢！
《本草綱目》總結(jié)得最好：“蓋甘味主中，有升降浮沉，可上可下，可外可內(nèi)，有和有緩，有補(bǔ)有泄，居中之道盡矣。”看到此，不禁想到孔子當(dāng)年因為看到人類不斷地爭斗、對抗、流血、陷于連續(xù)不斷的苦難災(zāi)禍而不能自拔時發(fā)出的感慨：“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兩者實在是有異曲同工之處。甘草可能代表的就是孔子所說的最完美的中庸之德。有許多人質(zhì)疑中庸是折中調(diào)和，沒有原則。辛棄疾當(dāng)年也曾在《千年調(diào)》里說道：“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他用甘草可以隨處入方，不拘主藥寒熱溫涼皆能配合協(xié)調(diào)的特點，來隱喻那些俯仰隨流、八面玲瓏的世俗小人，來諷刺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分善惡是非，萬事調(diào)和的官員。
事實上甘草絕非如此。甘草的寒熱隨人，是為了使各種不同特性的藥物能得到和諧統(tǒng)一，綜合眾藥為一個整體，從而在治療中發(fā)揮出更好的功效。即便是它的甜味，也是實實在在的甜，絕不是裹上一層糖衣故作溫柔的甜。它或多或少都能緩和湯劑的苦澀，便于病人入口。藥界的國老，甘草做得名副其實，勞苦功高。
甘草帶給我們的是始終如一的甘甜，是如沐春風(fēng)般的溫暖。自己美，還把美奉獻(xiàn)給大家，這樣的美才能稱之為大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
現(xiàn)今社會，提倡和諧。但物欲與精神的沖突，讓很多人保持著“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心態(tài)。由于人性淡漠引起的事故更是頻有發(fā)生，更讓我越來越從內(nèi)心深深感覺到甘草品格的可貴。在我們的身邊，有甘草一樣情懷的人，惜之太少。
試想，如果大家都能效仿甘草，胸懷仁愛與厚德，這個世界，會是多么美好！
第12頁 :第二輯（二丑）
第二輯
相見歡
在二十四節(jié)氣中，夏至和冬至遙遙相望，秀美的旱蓮草和純情的女貞子自是無緣相見。可是，在國粹中醫(yī)學(xué)里，夏至的旱蓮草邂逅了冬至的女貞子，竟然變成了絕妙的中藥『二至丸』。
二丑
朝顏朵朵為誰開
七月的清晨，天色微明，霧色迷。情人剛走，女子正睡得香甜。淡紫色的外衣斜斜地蓋在頭上，豐饒的青絲婆娑而出。身上是杏黃色單衣，暗紅色生絲裙褲，長長的腰帶從衣衫下面伸出來，真似一朵近午時的紫色朝顏。這時，卻來一男子在細(xì)格子窗前偷窺，且情不自禁探身進(jìn)來說：“想來必是特別令你留戀的晨睡吧？”女子驚醒見其不像壞人，遂回道：“只恨趕在露前離去的人喲。”原來這個男子也是從情人處幽會剛出來，路過這里，心里想著趁牽牛花上的晨露未消之前趕快回家給情人寫封情書，腳下卻又踅進(jìn)這里。——深夜，看到清少納言的《枕草子》“七月天熱”里這一幕，不禁笑出聲來。笑著笑著竟流出了眼淚。看這些男子都是多么的薄情啊！沒想到既不浪漫也不幽默的日本人在平安時代的男女情事還有這樣的約定：男方投宿于女家，天明以前必須返歸，歸后須修情書示愛。幸好這位女子的情書及時送到，浪蕩的男子終于想起，自己的情書還未寫呢，只好離去。
外面晨曦里的牽牛花此時開得正好，露珠還在。
秋賞菊，冬扶梅，春種海棠，夏養(yǎng)牽牛。日本人最喜種牽牛，還美其名曰“朝顏”，即清晨的美麗紅顏。因牽牛花只開半日，這名字真是起得極美，溫文端麗。日本人很怪，喜歡的花幾乎都是這一類，絢爛而脆弱，盛大而短促，可能是想用瞬間的美來提醒人們憐惜與珍惜生命吧。在日本，春天看櫻花，夏天就是看朝顏。七月，朝顏是日本的風(fēng)物詩。七月七，是日本的朝顏廟會。幾萬盆朝顏，近百個品種，一起擺了出來。清晨，那一大片姹紫嫣紅，姿態(tài)萬千的美麗紅顏聚在一起，該有多美麗，多壯觀！廟會結(jié)束，家家戶戶的庭院里又多了一盆與眾不同的朝顏。
中國人似乎極少種牽牛。我所知道的只有梅蘭芳和齊白石。梅蘭芳種牽牛是從去過一次日本開始，齊白石則是受徒弟兼好友梅蘭芳的影響。梅大師從日本帶回幾十個品種，種了滿院。每天早上和牽牛花比誰起得更早，和小喇叭比誰的嗓音更高。梅蘭芳嗅花香，側(cè)著身子，仰著頭，“臥魚”的身段就這樣出來了。瞬間大師變成了那個臺上醉酒的楊貴妃，風(fēng)情萬種。齊白石種牽牛更畫牽牛。他贈給梅蘭芳牽牛花的畫，還題詞：“百本牽牛如斗大，三年無夢到梅家。”瞧這兩位，一個把朝顏入戲，一個把朝顏入畫，也算是頂級的“牽粉”了！
我記憶中的牽牛花，都是野的，吹著小喇叭，開在童年的籬笆墻。去年爬山時偶遇已謝的野牽牛，順手?jǐn)]了幾粒籽，回來撒進(jìn)花盆。沒想到，今年竟然發(fā)芽了。果然是野花，性子野得很，幾天就爬滿了陽臺。防盜網(wǎng)都成了它的畫紙，在上面恣意地東涂西抹。先是一片綠，碧綠碧綠的底子，然后就在這底子上織花朵兒。真是朝顏呢，凌晨四點鐘就起床，小心翼翼地迎著陽光，這兒一朵，那兒一朵，白色的、紅色的、紫色的……小陽臺變成綠色的卡通城堡啦！
一清早，推開門，一群花兒就呼啦啦地圍上來，笑瞇瞇地打招呼：“早上好！”多美啊！恍惚又跨進(jìn)了童年的小門檻，空氣清新，時光爛漫，歲月無邪。想起日本的那首小詩：早上去汲水，朝顏繞井繩，惜花不忍摸，鄰家借水去。
兒時和外祖母一起去摘牽牛子。有黑色的，白色的，小米粒樣的躲在花殼里。“黑丑、白丑，黑白丑就是二丑。”外祖母邊摘邊念叨。“哪里丑啊？”我甜甜地問。“牽牛花有牛，牛屬丑，所以就是二丑。”外祖母說。“那牽牛花的牛在哪兒呢？”我又問。祖母笑著說：“牛啊，過幾天就會來的，有人服這二丑治好了病，就會牽著水牛來向它謝恩呢！”這二丑原來還能換牛啊，我瞪大了眼睛。
摘回家的二丑被祖母曬干，清清爽爽地裝進(jìn)了玻璃瓶。有一次，看到姐姐偷偷把黑色的二丑選幾粒，又用酒瓶子軋得碎碎的，調(diào)上蛋清，涂在臉上，看起來很滑稽。我告訴姐姐：“這可是二丑呢，你不怕變丑啊？”姐姐不理我，可又怕我告訴媽媽說她浪費雞蛋，只好小聲說：“你懂個啥，這能治雀斑。”祖母也會用二丑，只要我們貪吃肚子疼，上下不通時，祖母就會倒出幾粒，壓碎，混著紅砂糖要我們喝下。我總是不肯喝，怕變丑，可是又經(jīng)不住紅砂糖的誘惑，終于還是喝了下去。
現(xiàn)在，我也會用二丑了。整潔的中藥房里，二丑一點也不丑，端端正正地躺在小瓷瓶里。小女孩吃牛排吃得太多，幾天不通氣，年輕的媽媽牽著她的手來了。我說，先用幾粒二丑吧，這東西苦、寒，可不能給她吃得太多哦。媽媽點點頭，小女孩臉紅撲撲的，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她一定在想，這二丑是什么呀？我沒有給她解釋，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明白。從朝顏到二丑，等走過這一段距離，她自然就會慢慢明白啦。
看日本畫家喜多川歌的浮世繪，身著和服的美人要么手持牽牛花團(tuán)扇，要么纖纖玉手捧著一小盆牽牛花。真是花美人更美，花襯人，人映花。美人一個個都是那樣的嫻靜溫婉，楚楚雅致，怎么看都看不夠。再回頭看看我陽臺上的牽牛花，八九點鐘，陽光清麗，霧露剛散，也是一朵一朵大而絢麗，開得忘乎所以。太陽越來越熱烈，花兒也快謝了吧，一瞬也是美的，何況并不止一瞬。所有的五彩斑斕都將歸于樸素的黑白。盡管什么都明白，可我的心里還是充滿憂傷。朝顏朵朵為誰開呢？千萬別遇上那些薄情的男子！
第13頁 :第二輯（女貞子與旱蓮草）
女貞子與旱蓮草
二至丸
夏至，是采摘旱蓮草最好的一天。
在田間、溝邊、濕地、河畔等潮濕肥沃的地方，旱蓮草已生長得郁郁蔥蔥，枝葉茂盛，足有二尺多高。熱風(fēng)吹來，大片枝條一起隨風(fēng)搖擺，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像是在跳整齊的健美操。
細(xì)看，一株株旱蓮草生機(jī)勃勃，纖長秀麗，如健康活潑的美少女。紫紅色的中空草莖或躺或立；卵圓形的葉片對生，碧綠飽滿，豐肥滋潤；一朵朵白色小花如天上的小星星，冷不防地挨著葉片鉆出來，像少女在調(diào)皮地眨眼睛。
忍不住扯兩根在手，卻是異樣的光滑柔軟，枝條如少女溫潤的小手般柔弱無骨，葉子如錦緞般的溫和細(xì)膩。旱蓮草的落花也很有意思，花盤仿佛一個個袖珍的向日葵花盤，比芝麻還要小的旱蓮草花籽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花盤之上，輕輕一觸，花籽便散落一地。難怪年年被采摘，而春風(fēng)一起，仍然處處都是它纖美的影子。
旱蓮草得名于形。李時珍在《本草綱目》有云：“細(xì)實頗如蓮房狀，故得蓮名。”名中“旱”字則是相對水蓮花而言。旱蓮草還叫“墨旱蓮”和“鱧腸”。鱧，即黑魚，原因是把它的莖葉揉碎后，會流出墨綠色的汁液。
因為汁液的特殊成分，它便成了一味非常有用的中藥。小時候常常看到大人們收集許多旱蓮草，揉擠出汁液，用來止血或調(diào)生姜、蜂蜜備服。有時一遍遍地涂抹在頭發(fā)和眉毛稀疏的地方。便覺得這種草實在是很奇怪，還曾天真地想過，那些墨綠色的汁液會不會是旱蓮草傷心的淚水？后來看《本草綱目》說它能“烏髭發(fā)，益腎陰”，看《唐本草》說旱蓮草“汁涂眉發(fā)，生速而繁”，方解其意。
冬至，則是采摘女貞子最好的日子。
女貞子可不像旱蓮草，它長在結(jié)實粗壯的樹上。女貞子樹四季常綠，枝葉茂密，適應(yīng)性強(qiáng)，生長快而耐修，最宜做行道樹。我家門前的街道兩旁就種的是女貞樹，五六月開出白色的小花，細(xì)碎而繁密，香氣遠(yuǎn)溢。
小花一落，女貞子就開始慢慢地長出來了，剛開始是青綠色，長成黃豆大時，一點點變成淺紫色。當(dāng)粒粒果實越來越飽滿，漸漸烏紫發(fā)亮?xí)r，就差不多到了冬至，一年中最冷的時節(jié)。女貞樹最美的時候在冬季。寒風(fēng)蕭瑟，別的樹早已光禿禿，而女貞樹則是碧綠蒼翠，碩果滿枝。
女貞子，顧名思義，它是屬于女性的，成熟于冬季，堅貞，內(nèi)斂，安靜，和蠟梅一樣不畏風(fēng)寒，品格堅韌。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這樣描述它名稱的來歷：“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之操，故以女貞狀之。”女貞子的藥用功效，《本草經(jīng)疏》載：“女貞子，氣味俱陰，正入腎除熱補(bǔ)精之要品，腎得補(bǔ)，則五臟自安，精神自足，百病去而身肥健矣。”
在二十四節(jié)氣中，夏至和冬至遙遙相望，秀美的旱蓮草和純情的女貞子自是無緣相見。可是，在國粹中醫(yī)學(xué)里，夏至的旱蓮草邂逅了冬至的女貞子，竟然變成了絕妙的中藥“二至丸”。因女貞子冬至日采，旱蓮草夏至日采，合而用之，故曰“二至”。二至丸，專治肝腎陰虛之病癥。女貞子稟天地至陰之氣，冬至采之，果實熟透，味全氣厚；旱蓮草乃草本植物之精華，夏至采之，莖葉健壯，汁濃液足。兩者配合制成蜜丸，更是事半功倍。
關(guān)于二至丸的來歷，曾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明末安徽地區(qū)有位叫汪汝桂的名醫(yī)，從小體質(zhì)較弱，弱冠之年，仍長得羸瘦單薄，但卻聰明過人，誦詩及經(jīng)史百家過目不忘，深得父愛。不料父患重病，醫(yī)治無效，臨終遺命：“不為良相，且為良醫(yī)。”汪汝桂遂棄儒習(xí)醫(yī)，專心精研醫(yī)書。由于他臨證善于發(fā)揮，常獨出新意，遇危殆之證，每能化險為夷，在當(dāng)?shù)仡H有名氣。但因汪汝桂多年苦讀，加上先天不足，未到40歲便未老先衰，須發(fā)早白，頭目昏花，時常腰酸背痛，渾身沒有力氣。
有一次，他帶門生去采藥，投宿寺院，遇到一位百歲老僧，此老翁耳聰目明，須發(fā)烏黑，步履矯健，便向其請教養(yǎng)生之道。老僧指著院中一株高大的女貞樹說：“取女貞子蜜酒拌蒸食即可。”汪汝桂反復(fù)琢磨，覺得很有道理，為增加療效，他取滋補(bǔ)肝腎的墨旱蓮配伍，將旱蓮草搗汁熬膏摻和女貞子末制成藥丸，試服了半月，覺得效果很好，便連續(xù)服用。半年后，完全恢復(fù)了健康，并顯得精力過人，生機(jī)勃勃。
數(shù)年后，汪汝桂行醫(yī)路過浙江麗水，探望寄籍在此的同鄉(xiāng)好友汪昂。汪昂見他全無昔日的病容，顯得光彩照人，頗感驚詫，汪汝桂便如實相告。汪昂家資富有，閑居在家，不免放縱酒色，亦有肝腎不足之虞，聞知趕緊如法炮制、服食，同樣收到良好的效果。
汪昂素嗜岐黃之書，尋思著有生之年，做些流傳千古之事，便以厚俸延聘汪汝桂。歷時四年，汪汝桂著書4部。他將女貞子、墨旱蓮療肝腎不足一方，收進(jìn)《醫(yī)方集解》一書之中，稱之為二至丸。不過《醫(yī)方集解》刊出后，正式署名的作者卻已是汪昂了。
如今，二至丸主要用于肝腎陰虛而致的頭昏眼花，口苦咽干，失眠多夢，腰膝酸軟，下肢痿弱，早年白發(fā)，舌紅脈細(xì)等癥。在臨床上，只要是肝腎陰虛患者，都是屢用屢效。我曾遇到一個女孩，進(jìn)了高三學(xué)習(xí)緊張壓力太大，非常用功，天天晚上熬到半夜，兩個月的時間頭發(fā)白了很多，她媽媽特別著急來找我，我建議她服用二至丸，用了一段時間后明顯好轉(zhuǎn)，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
《紅樓夢》中的妙玉，用梅花上的雪水泡六安茶，說這樣的茶方是極品。而堅貞如玉的女貞子浸泡于柔軟的旱蓮草墨綠色的汁液中，同樣變得神奇無比。想必女貞子雖然外表堅強(qiáng)，內(nèi)心卻至陰至柔，遇到純情的旱蓮草，其真性情便發(fā)揮到極致。有時覺得這兩位植物中的美女，如同白娘子和小青，崔鶯鶯與紅娘，情同姐妹，氣味相投。
現(xiàn)在，每年的夏至和冬至，我都會給自己放一天假，去采摘美麗的旱蓮草和女貞子。然后，再選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把女貞子粉碎用黃酒蒸透，旱蓮草煎煮過濾，最后配上熬好的蜂蜜，搓成一個一個光滑細(xì)膩的小丸子。這樣親手做出來的二至丸，真是特別香呢，看著已是一種享受。
第14頁 :第二輯（赤芍與白芍）
赤芍與白芍
姊妹花
五月，當(dāng)牡丹花雍容華麗地落幕，菖蒲正欣欣然展開翠綠的葉子時，芍藥花便開始從容優(yōu)雅地綻放。
碧綠的葉片之間，大朵大朵的芍藥花俏立枝頭。安靜、婉約、嫵媚、暗香浮動。粉紅、乳白、淡紫、鵝黃平分春色。這哪里是一片花兒，分明是一群小仙女，嬌嫩的花瓣柔情似水，綽約的身姿起伏有致，一顰一笑惹人愛憐，一俯一仰讓人迷醉。
難怪從《詩經(jīng)》開始，它就被當(dāng)作情人節(jié)的“節(jié)花”。“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西方的情人節(jié)送玫瑰花，和有刺的玫瑰花相比，芍藥花花朵鮮艷粉嫩，其嬌羞之態(tài)，更顯柔美動人。“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芍藥才是真正的解語花。她不僅柔美如玉，楚楚動人，還是一味可以養(yǎng)血活血醫(yī)治病痛的良藥。
芍藥一名的由來，《本草綱目》這樣記載：“芍藥，猶約也。約，美好貌。此草花容約……故得藥名，亦通。”在《本草綱目》中，因美好容顏而命名的草藥，實在是絕無僅有。
民間關(guān)于芍藥的由來，更有意思。傳說牡丹芍藥都不是凡間花種，有一年人間鬧瘟疫，花神為救世人，盜了王母仙丹撒下人間。結(jié)果一些仙丹變成木本的牡丹，另一些仙丹變成草本的芍藥。牡丹、芍藥的根莖都可以入藥，丹皮是頂有名的中藥，杭白芍更是滋陰補(bǔ)血的上品。因此芍藥又名“女科之花”。
因為不是凡間的藥草，華佗也是久經(jīng)波折才研究出它的療效。有人從外地帶給他一棵芍藥，他就種在藥園里。在仔細(xì)研究了葉花莖之后，卻覺得沒有什么藥用價值。一天夜晚，他在燈下看書，忽然屋外傳來女子的哭聲。抬頭望去，只見窗外月色中，一美貌女子正掩面啼哭。華佗推門而出，卻不見其人，而那女子站的地方竟是棵芍藥。華佗心中一驚，難道它就是剛才的那個女子？他看了看芍藥花，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你全身上下無奇特之處，怎可讓你入藥？”轉(zhuǎn)身回屋。誰知剛剛坐下，哭聲又起。再去看時，啼哭聲處還是那棵芍藥。反復(fù)幾次皆是如此。
華佗覺得蹊蹺，叫醒熟睡的妻子。妻子說：“藥園里的一草一木，到你手里都成了良藥，被你用來救活了無數(shù)病人。獨有這棵芍藥被冷落一旁。想來是你沒有弄清它的用處，它感到委屈了吧。”華佗聽罷說：“我嘗盡了百草，藥性無不清楚，該用什么就用什么，沒有錯過分毫，對這芍藥，我也多次品嘗，確實不能入藥，怎么說是委屈了它呢？”事隔幾日，華夫人血崩腹痛，用什么藥也不見好轉(zhuǎn)，她便瞞著丈夫，挖起芍藥根煎水喝了。不過半日，腹痛漸止，又服了兩日，病即痊愈。她把此事告訴了丈夫，華佗才意識到自己忘記研究它的根，著實委屈了芍藥。后來他細(xì)致地研究了芍藥的根，方為之稱奇。
當(dāng)?shù)厣系纳炙幓▼趁木`放時，地下芍藥的根須則正吸收水土精華慢慢生長，三至五年就已入地三尺，盤根錯節(jié)。這時的根莖粗細(xì)均勻，滋潤飽滿，是最佳的良藥。
等到秋露起時，芍藥早已花葉盡落，除去枝葉，從土中取出全部根莖，趁濕斜切成片，沸水浸煮，而后晾干，即可入藥。
芍藥的根有兩種，一種是赤芍，一種是白芍。兩者堪稱姊妹花。赤芍是野生芍藥的根，白芍是經(jīng)過人工嫁接栽培后芍藥的根。赤芍呈紅色，略纖細(xì)清瘦，但筋骨硬挺；白芍則色澤白皙，根莖渾圓，觸之清滑，帶著溫潤的寫意。
兩者的作用也不盡相同。《本草正義》有言：“益陰養(yǎng)血，滋潤肝脾，皆用白芍；活血行滯，宣化瘍毒，皆用赤芍。”
因其為“女科之花”，所以治女性疾病用之最多。我在臨床上用它們醫(yī)治女子月事不調(diào)時，大多是在月事之前用赤芍，以清熱涼血，祛瘀行滯，緩解疼痛；月事之后則多用白芍，以養(yǎng)血柔肝止痛。而在治療痛經(jīng)、更年期綜合征、孕前產(chǎn)后等疾病時，則視溫涼寒熱而調(diào)和應(yīng)用。
用赤芍，恍若看到一個紅衣女子翩然而至，熱情奔放，帶著鄉(xiāng)野的清新氣息。周身的血液也因之而活躍、激揚奔流。正可謂“艷艷錦不如，夭夭桃未可” 。這樣的美女其實就如史湘云。酒后香夢沉酣，醉臥芍藥，頭枕芍藥花瓣，任由花飛一身，蜂蝶戲鬧，手中扇子落地，也被落花掩住。這世上恐怕也只有天真可愛、開朗豪爽、仗義執(zhí)言的史湘云才會有如此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吧！
而白芍，則仿佛一位冰清玉潔，玉容端莊，溫柔含蓄的女子從云端緩緩降落。眉目淺笑之間，已然撫平所有的憂傷。這樣風(fēng)姿婉約、從容安靜的女子當(dāng)屬薛寶釵。看她對鏡梳妝，從花兒盒子里取出一支白芍藥，往髻上簪了。邊畫眉邊問寶玉：“這芍藥和衣裳可配么？”其實哪里還用比呢，人面和花面相映之下，只有身心皆美如白芍般的女子才能如此美麗和諧吧！
女人如花，花如女人。每一位女子都想有芍藥花一樣的容顏。而女人又是水做的骨肉，只有月事通暢，血脈充盈，才能如花一樣滋潤嫵媚。赤芍和白芍，這一對姊妹花，真是宛如上天派來呵護(hù)女性的天使。一個活血，一個養(yǎng)血，絕妙的配合，滋潤著一張張不老的容顏。
在五月明媚的陽光下，再去看芍藥，忽然明白，為什么芍藥花朵只開在枝頭？原來不是為了爭艷，只是為了站得更高看得更遠(yuǎn)。為什么芍藥花那么鮮艷？是因為她們的纖足之下，那些盤錦如玉的根就是一個源泉，“此愛綿綿無絕期” ，源源不斷地為她們輸送著生命能量。
第15頁 :第二輯（芡實與金櫻子）
芡實與金櫻子
水陸二仙丹
樊小竹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也是鄰居，隔一道墻，墊兩個小板凳就能從我家小院翻到他家小院。名如其人，樊小竹從小就瘦，胳膊腿又細(xì)又長，像營養(yǎng)不良的細(xì)毛竹。名字是他爺爺起的，本義自然是想讓他活出竹的精氣神。她母親為此經(jīng)常抱怨。最讓她母親頭痛的還不是名字，是尿床。只要有太陽的天氣，他們家院子就會“放電影”，電影自然是樊小竹夜里畫下的地圖。因此，被我們起了個外號“地圖冊”。
樊小竹的母親和我母親最要好。一見他母親曬被子，我母親就深表同情：“又尿了？”他母親會皺著眉頭說：“不是啥，這孩子，沒個頭！”
“再弄點藥試試。”
“豬尿泡蒸米飯，茴香炒豬肚，韭菜根，狗肉湯，該吃的都吃過了。這不，剛找畢瞎子看過，說是脾腎虛，要針灸，還給了一大瓶什么‘仙丹’正在吃。”畢瞎子是我們鄉(xiāng)里的赤腳醫(yī)生。
于是，每天一到午飯或晚飯后，就看見他在前面跑，他母親在后面追，不是追著讓他去針灸就是追著讓他喝藥。
“仙丹”好像很神。沒多久，尿床竟然真的好了。再后來，他母親又開始曬被子，則是在他升初中后。她母親悄悄地對我母親說：“這次不是尿床，好像是在發(fā)育，有腥味。”我母親也小聲說：“那是夢遺，如果次數(shù)多，也要喝點藥。我們老大小時候也有過。”老大指的是我大哥。她母親又小聲說：“問過畢瞎子，還要喝點那個‘仙丹’。”
看著兩個大人神神秘秘的樣子，我對“仙丹”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興趣，記憶深刻。
后來，學(xué)醫(yī)學(xué)到“水陸二仙丹”一節(jié)，書中寫道：“本方出自《洪氏經(jīng)驗集》，由芡實末、金櫻子膏制為小丸，鹽湯送服。用于治療腎虛所致的男子遺精白濁、女子帶下，以及小便頻數(shù)、遺尿等癥。”恍然大悟。原來畢瞎子的“仙丹”就是由此而來。
芡實和金櫻子又是何方神圣，竟能叫水陸二仙？
細(xì)究起來，真是讓人失望。芡實原來就是母親廚房里經(jīng)常用來勾芡的“芡”，金櫻子就是后山上有點甜，帶小刺的“倒掛金鉤”又叫“山雞頭子”的野果子。
這兩個應(yīng)該是被父母分送在兩個地方養(yǎng)大的孿生姐妹吧？
一個變成水塘的睡蓮，一個變成陸地的薔薇；一個生長在南方溫柔的水鄉(xiāng)，一個成長在荒野亂石之山坡。就這么互不相干的兩個，跋山涉水，不辭勞苦，跌跌撞撞地就奔向一個小丸子里，不是姐妹，會這樣嗎？
若是論名氣，芡實可比金櫻子有名得多。芡實是蘇州有名的美女。“蘇州好，葑水種雞頭，瑩潤每凝珠十斛，柔香愛乳盈甌，細(xì)剝小庭幽。”雞頭就是新鮮的芡實，晶瑩、粉嫩、半透明、軟糯有彈性，還有沁人的清香，以蘇州葑門黃天蕩出產(chǎn)的為最優(yōu)。用來做湯，湯清見底，香甜軟糯，好吃又滋補(bǔ)，沒人不喜歡。七八月，吳農(nóng)肩荷小擔(dān)上市，街頭巷尾都是吳儂軟語叫賣聲：“阿要南——蕩——雞頭——嗯……”悠揚如歌的吆喝，不知喚起了多少老蘇州人的記憶。
芡實含蓄、貞靜、保守得近乎偏執(zhí)。三月，芡實的葉子浮出，碧綠、清幽、圓潤，如荷葉一樣一日比一日寬大，可她就是不肯走出水面，像荷葉那樣亭亭玉立。她學(xué)睡蓮，懶懶地躺在水面。可長著長著，又變了，葉面全是皺褶。就好像原本寬大飄逸的綠裙子被放在箱底壓得皺巴巴的才拿出來穿上，看得人心里著急，恨不得扯下來給熨燙妥帖。可任誰也不敢扯，因為那皺巴巴的衣衫上還長滿了刺，根本不給人親近的機(jī)會。
五六月，終于藏不住，紫色的小花朵冷不丁就從水面上冒了出來，這兒一朵那兒一朵，池塘一下子就變得生動起來。只是花苞包得嚴(yán)實，開得也內(nèi)斂，似乎攢足了勁，卻怎么也趕不上蓮花那么大那么招搖。還好，花兒一瓣一瓣來得精致，小家碧玉般的玲瓏，剛開時羞澀如雞喙，開全后則很漂亮，像縮小版的紫蓮花。
別看花兒又小又漂亮，想采一朵可不那么容易，因為花苞上也是刺，漿果成熟后更是渾身是刺。采芡實得有專門的工具，剝皮也是，要小心地操作，不然就會帶來陣陣尖叫。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來之不易，看到一粒粒珍珠樣的芡實，才會更加驚喜和珍惜。
芡實味道甘甜微澀，可做美味的湯、菜和糕點，更多的是藥用。《本草綱目》曰：“芡實，主治濕痹，腰脊膝痛，補(bǔ)中，除暴疾，益精氣，強(qiáng)志，令耳目聰明。久服，輕身不饑，耐老神仙。”
當(dāng)芡實羞答答地在水塘里開花的時候，山坡上的金櫻子則像個假小子，正躺在泥土里大大咧咧地睡大覺。待發(fā)芽時又像個沒梳頭的野丫頭，枝和葉長得凌亂，這兒一簇那兒一簇。花開得倒不馬虎，五個花瓣，純粹的白色，在一大片綠中特別清澈明亮。果就不行了，全是花托發(fā)育成的假果，堅硬，金黃，長不大，像雞頭，又像盛酒的金罌，故叫“金櫻子”。
除了果實都像雞頭外，有一點金櫻子和芡實最相似，那就是渾身是刺。花不能采，果也不能輕易摘，稍有不慎就會被“倒掛金鉤”。這可能就是她們姐妹的獨特個性。新鮮的金櫻子也很甜，像蜂糖罐子，可生吃，可泡酒。可惜因為是假果，砸開不像芡實那樣一粒粒珍珠樣的飽滿。幸好藥用價值依舊。《本草綱目》上寫道：“金櫻子，主治脾泄下痢，止小便利，澀精氣。久服，令人耐寒輕身。”
一個嬌嫩，一個結(jié)實；一個細(xì)膩，一個粗獷；一個益精，一個澀精。這兩姐妹配合得真是天衣無縫。
不知道宋代的洪遵老先生當(dāng)初是怎么讓她們姐妹倆重逢，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曲折。這和許多失傳的秘方一樣，也成了千古之謎。
前幾天同學(xué)聚會，又遇樊小竹。喝酒時大家都打趣：“小竹同學(xué)，你少喝點，不然回家又是一幅世界地圖。”小竹早成了大竹，又高大又結(jié)實，全無一絲羞澀，回道：“會畫地圖的才聰明，看人家莫言，小時候就經(jīng)常畫地圖。”好像還真是這樣，樊小竹也聰明得很，現(xiàn)在是我們這兒一所重點初中的校長，管著幾千號師生，成天臉紅紅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像一只時刻準(zhǔn)備打鳴的雄雞。
第16頁 :第二輯（銀杏）
銀杏
千年老妖
進(jìn)了十月，隨州銀杏谷的銀杏葉子也該黃了。這幾年，每一年的秋天我都會去看看。人生的旅途，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我不想錯過每一次精彩。
今年去的有點晚。等我到的時候，葉子已經(jīng)落了一地。看盛景的人很多，看葉落的人卻很少。大約是因為剛下過一場雨，偌大的銀杏谷里幾乎沒有什么人，難得的靜謐與安寧。這一刻，所有的銀杏好像都是屬于我的，在與我共赴一場絕美的約會，這突如其來的驚喜還真讓我有些手足無措。
繁華落盡，處處都是金色。腳下金色鋪滿山谷，是歲月流金般的地毯，樹上金色裝點枝丫，是高貴奢華的錦衣，秋日的長空青藍(lán)青藍(lán)的，讓這金色變得更加遼闊和高遠(yuǎn)，似乎蘊藏著一種無窮無盡的蒼茫。據(jù)說這銀杏谷中的樹少者幾百歲，多則幾千歲，每一株都?xì)v盡滄桑，可以書寫一部傳奇。我相信。活了這么多年，該見的都見過了，該經(jīng)歷的也都經(jīng)歷過了，一部傳奇算什么，十部傳奇也是擔(dān)得起的。
銀杏樹本身就是一個傳奇，它是植物里的活化石，而我常常覺得它更像植物里的“千年老妖”。1945年日本廣島被原子彈轟炸，四野一片焦土和瓦礫，寸草皆無。第二年春天，從寂靜的焦土中竟然鉆出了一片綠葉，它就是銀杏。這樣的生命力已經(jīng)超乎想象。可怕的核輻射都能無視，非神即妖吧？是植物就要開花結(jié)果，銀杏也不例外，可它的開花與結(jié)果卻很詭異。就說開花吧，二月開青白色小花，成簇，在夜晚二更時段突然開放，開完即謝，比曇花還快。人若想見，那整個二月都不要睡覺，夜夜守在樹下，還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呢。要看它結(jié)果，等得更是心急，最少要二十年，還只是少量，四十年以上才會果實累累。一個人至多也就是百歲，誰愿意用半輩子的時間去等那一粒銀杏果呢？
我以為最詭異的還是那葉子，形美如雕塑，脈絡(luò)似經(jīng)緯，每一片都堪稱經(jīng)典。一到秋天就開始變色，黃得那么通透那么盛大，是天地之間巨幅的油畫，是驚心動魄的史詩，是可以流傳的神奇篇章。蘇東坡在河南凈居寺的一株銀杏樹下說：“四壁峰山，滿目清秀如畫。一樹擎天，圈圈點點文章。”在蘇東坡的眼中，一株銀杏就是擎天柱，一粒果就是一篇文章，若讓他看到這絢麗壯觀滿谷飄舞的落葉，該有多少詩賦在其中！
在襄陽的米公祠內(nèi)也有一株銀杏，五百多歲。有一段日子我癡迷米氏云山和碑帖，抽空便去祠內(nèi)觀摹。看米芾刷字如天馬脫韁，變幻莫測，字里行間卻又骨、筋、皮肉、脂澤、風(fēng)神俱全，越看越妙。回頭再看自己的書畫，卻是越看越傷神。也是一個秋日，在銀杏樹下小憩，恰逢一陣疾風(fēng)驟雨，瞬間銀杏樹便沙沙作響，黃葉在風(fēng)中狂舞，仄仄平平，抑揚頓挫，章法竟如行草，長句連著短句，停停續(xù)續(xù)，癲狂狀如米瘋子。猛然醒悟，那米芾大約也是妖，銀杏一樣修行千年的老妖。
不知不覺已近黃昏，準(zhǔn)備出銀杏谷時遇到一對老夫婦在賣銀杏和拐棗。老太太黑而瘦，灰棉布衣，安靜地坐在那里。老爺子白白胖胖，中山裝筆挺，表情莊重而嚴(yán)肅，老革命一樣踱來踱去。拐棗很少見，不好看，灰不溜秋，曲里拐彎，真有點像老太太的小拐杖。吃起來味道還不錯，甜甜澀澀的，據(jù)說營養(yǎng)很豐富。銀杏倒是新鮮飽滿，高興地買了幾斤。趁著買東西的機(jī)會一問，老爺子果然是從城里退休回來的老干部，很健談。他說自己在城里工作了半輩子，老太太在農(nóng)村種地帶孩子辛苦了半輩子，老了才團(tuán)聚。
“老爺子，您多大年紀(jì)了，退休后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住呢？”我笑著問。老爺子爽朗地一笑，揮起手臂指著銀杏谷說：“才過九十大壽呢！有這樣的風(fēng)水寶地，我還會去住城里！”已經(jīng)九十了啊！還這么硬朗，我可真是萬萬沒想到。“文杏栽為梁，香茅結(jié)為宇，不知棟里去，當(dāng)作人間雨。”若是有這樣的家園，我也愿意待在那里，哪怕地老天荒。
我注意到，老爺子說話的時候，老太太一直是安靜地，微微笑著，崇拜的眼神，光圈一樣跟著老爺子在游走。這目光讓我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話《老頭子總是對的》里的那個老太太。無論什么時候，老頭子總是對的。我喜歡這樣的老太太，認(rèn)準(zhǔn)了就不回頭。這是一種成全，也是一種生活的智慧，看起來很傻，卻離幸福最近也最長久。
臨走時，老爺爺和老太太異口同聲地交代：“這銀杏果，有毒呢，少吃點！”我笑了。從醫(yī)多年，我當(dāng)然知道銀杏果是有毒的。這世上美好的東西很多是有毒的，比如時光、愛情……樣樣都是有毒的。時光會奪走人的容顏乃至生命，愛情會讓人傷痕累累……萬事萬物都有陰有陽，有正有邪。時珍說：“白果，熟食，小苦微甘，性溫有小毒。”而后又說“斂肺氣、定喘嗽、止帶濁，縮小便”。這當(dāng)是以毒攻毒，以邪治邪吧！
天地空曠，回首告別，忽然發(fā)現(xiàn)，有這一片金色的銀杏為背景，老爺子和老太太也是一幅畫呢，他們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默契那么的和諧！落日一樣溫暖，秋葉一樣靜美。希望他們也可以和這銀杏樹一樣健康長壽！
依依不舍。晚風(fēng)吹，又有一層黃葉開始飄落，我伸出雙手，竟然接住了一片，攥手心里，清涼的情意，在手中彌漫。“去年我何有，鴨腳贈遠(yuǎn)人。”當(dāng)年梅堯臣用這鴨腳一樣的銀杏葉贈送給千里之外的歐陽修，收獲了珍貴的情誼。我寧愿相信，這一片，也是銀杏樹贈予我的禮物。這滿地的黃葉啊，真是奢侈了這一方土地，收納了這么多的情意！
第17頁 :第二輯（吳茱萸）
吳茱萸
相見歡
兒時嘴饞貪吃，鬧過不少笑話。有年夏天，村里來了一個小伙子賣冰棍。大人不在家，我自作主張拿了五個空酒瓶外加兩個雞蛋換回十根冰棍。十根冰棍啊，太解饞了，一會兒工夫就全進(jìn)了我的小肚子。到了晚上，肚子里的冰棍開始發(fā)威。頭痛、惡心、嘔吐、吃什么吐什么。到了第二天就更嚴(yán)重啦，又吐又瀉，縮成一團(tuán)，上氣不接下氣。母親慌了，讓在外做工的父親快點回來。父親一看就說，沒事兒，這是掉進(jìn)吳茱萸湯證里了。母親開始麻利地煎藥，一把吳萸、兩把紅棗、三塊生姜、四條黨參。父親說，本來要用人參的，可惜沒有，只好用黨參代替。
藥湯放至溫?zé)幔軌蛘勰サ奈衣犜挼仉p手抱起藥碗喝進(jìn)一大口。誰知剛?cè)牒怼皣W”的一聲又吐了出來。太難喝啦！苦、辛、辣、臭，說不清是什么怪味。這味道喝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喝。母親自然不依，捏起鼻子，強(qiáng)硬地給灌了進(jìn)去。藥一進(jìn)去，沒多久就頭暈?zāi)垦＃诟缮嘣铮杌璩脸恋厮诉^去。醒后方知，又撿回一條小命。
吳茱萸于我并不陌生。俗稱臭辣子樹，在我們村子西的水井旁就有一株，很粗，一個人勉強(qiáng)能抱住。樹不高，樹葉皺巴巴的，三月樹梢開紫紅色細(xì)花，入秋變成小紅果，一簇一簇，像舉在空中的小火把，很好看，但走近后有辛辣刺鼻的氣味。樹葉、碎花、小果常常會被風(fēng)吹進(jìn)井水中，打水時要撈半天，很討厭。問大人為什么不把這污染水的樹砍掉，大人們卻說我們傻，不懂事。據(jù)說很多年前村里流行瘟疫，后經(jīng)高人指點才在井邊種上此樹。葉落井中，可辟鬼魅，除瘟疫。
九月九日這一天，吳茱萸樹下最熱鬧。采茱萸，長竹竿綁著彎鐮刀，老人和小孩居多。一簇一簇的茱萸果子都被勾了下來，鮮紅鮮紅的，很誘人。一家分一大堆，可惜不能吃。有老人把茱萸枝也掐幾枝，插在頭上，一路搖擺不停，看著非常有趣。“避惡茱萸囊，延年菊花酒”，采回來的茱萸被縫進(jìn)小布包是謂香囊，婦女兒童人人發(fā)一個戴在胳膊上。沒用完的茱萸陰干，隨用隨取。村里有小孩受風(fēng)肚子痛，用茱萸粉調(diào)黃酒貼肚臍。還有用茱萸粉調(diào)醋貼腳心，治流鼻血、扁桃體發(fā)炎、口腔潰瘍的，是謂引火歸原。我見父親用得最多的是做“吳茱萸膏”。先把風(fēng)干的茱萸搗碎，壓成粉末。再把凡士林加熱，變成滾燙的液狀后，倒入茱萸粉使勁攪拌。攪勻放冷后就是“吳茱萸膏”。治濕疹，潰爛、流水的皮膚病都非常好，治“香港腳”也很有效。
九月九日采茱萸，最早見于南朝梁人吳均所作志怪小說《續(xù)齊諧記》：“汝南桓景隨費長房游學(xué)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dāng)有災(zāi)。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據(jù)說點撥桓景渡過此劫的費長房學(xué)過醫(yī)，能辨眾藥。
關(guān)于吳茱萸這個名字的來歷，也有一個有趣的傳說。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吳茱萸原生長在吳國，稱為吳萸。有一年，吳國將吳萸作為貢品進(jìn)獻(xiàn)給楚國，楚王見了大為不悅，不聽吳臣解釋，將其趕了出去。幸虧楚國有位精通醫(yī)道的朱大夫追去留下了吳萸，并種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日，楚王受寒而舊病復(fù)發(fā)，胃疼難忍，諸藥無效。朱大夫?qū)禽羌鍦魏昧顺醯牟 ３醯弥耸潞螅⒓磁扇饲巴鶇菄狼福⑻栒俪鴱V為種植吳萸。為了讓人們永遠(yuǎn)記住朱大夫的功勞，楚王把吳萸更名為吳茱萸。
雖然被吳茱萸救過一次，可我對吳茱萸還是不待見，因為它的怪味兒。學(xué)醫(yī)后，臨床上常常遇到掉進(jìn)“吳茱萸湯”癥候群的病人：男人喝啤酒引起胃痛或疝氣發(fā)作，女孩子受涼痛經(jīng)，中年女性月子里受風(fēng)頭痛……讓我驚訝的是，吳茱萸湯的效果特別好。無論是陽明寒嘔、厥陰頭痛、少陰吐利都作用神速，屢用屢效。只要是體內(nèi)虛寒，不論哪條經(jīng)絡(luò)，它的辛、苦、熱、辣都能迅速竄達(dá)病所，蕩除邪氣。自此，我開始對吳茱萸刮目相看。現(xiàn)代人體內(nèi)虛寒的特別多。雪糕、冰淇淋、飲料、啤酒、空調(diào)、低腰褲、超短裙等等都是幫兇。特別是對于原本就屬陰性體質(zhì)的女性來說，溫暖的吳茱萸簡直就是不可缺少的“婦女之寶”。
離家在外工作日久，竟和大詩人王維一樣，患了思鄉(xiāng)病。在重陽之日會特別思鄉(xiāng)。“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古人常于重陽之日，登高暢游，攜茱萸女，插茱萸枝，佩茱萸囊，喝茱萸酒，吟茱萸詩，極盡歡娛之樂。再看古人之詩，茫茫的鄉(xiāng)愁里竟似帶有茱萸之溫之暖。不知家鄉(xiāng)水井旁的茱萸樹是否還安在？“他時頭似雪，還對插茱萸。”若是九月九日能再去采茱萸，也要“醉把茱萸仔細(xì)看”，還要掐一枝插在頭上才好。
看記者采訪著名的鄉(xiāng)愁詩人余光中，年近八旬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鑠、活力四射、幽默辛辣。他說：“鏡破不改光，蘭死不改香。”真是擲地有聲。因生于九月九日，有人慶幸他生在這樣一個“有詩有酒的日子”，他卻說：“在我的藝術(shù)想象之中，我生于那一天，那天登高好像是一種壯舉，其實是避難，和書中記載的那個桓景一樣。而我小時候又碰上了中日戰(zhàn)爭，因此我把它們聯(lián)想在一起，我的生日根本就是一場延長的逃難而已。中國人又把自己的生日稱作母難日，所以我把自己想象成‘茱萸’的孩子。”“茱萸的孩子”，好生動好貼切。看到此，想到自己從小喝著茱萸葉泡過的井水長大，又受過茱萸的救命之恩，何嘗不是“茱萸的孩子”呢！
前幾日，又近重陽節(jié)。朋友邀去登山，美其名曰“閑聽竹葉曲，淺酌茱萸杯” 。沒想到，在山頂，朋友真的帶去了酒，一瓶紅紅的茱萸酒。入口依然是辛、辣、刺鼻，可咽下之后，卻猶如一股暖流注入脾胃，半晌之后還有芬芳的醇香在齒間縈繞，綿綿不絕。一杯未完，已經(jīng)醉了。在他鄉(xiāng)，和茱萸以這樣的方式肝膽相見，是安慰，也是幸福。相見歡。
第18頁 :第二輯（肉桂）
肉桂
溫暖
那一次去嶺南，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說服父母，辦妥停薪留職，收拾好行囊，一路朝南。去了之后才知道，北方和南方的距離有多遠(yuǎn)，理想和現(xiàn)實的距離就有多遠(yuǎn)。九月的南方陽光燦爛，力邀我前往大展宏圖的兩名同窗卻租住在一間不到二十個平方米的地下室里，陰暗潮濕，終年不見天日。幸好，地下室里是三顆年輕火熱的心。室外不遠(yuǎn)處是一個小公園，白天我們按各自分配好的任務(wù)分頭出去，晚上約好在小公園內(nèi)集合。小公園里有一排桂樹。桂樹不高，但粗壯結(jié)實，褐色的樹皮粗糙凌厲，有明顯剝過的痕跡。黃昏時金色的陽光一層層灑在碧綠的葉片上，桂樹顯得異常敦厚、和煦，散發(fā)著暖暖的香。我們各自倚在樹上匯報當(dāng)天的得失，更多的時候是訴苦、思鄉(xiāng)、發(fā)牢騷，然后又開始互相安慰、嬉笑、鼓勵。有時會靠在樹上，閉上眼睛，在理想和夢幻中徘徊，竟也可得片刻的安寧。恍惚中，以為是在故鄉(xiāng)的肩頭。
那一排桂樹不是八月開花的桂樹，是肉桂，南方特有。桂花很香，是木樨科，隨風(fēng)飄散，可染香深秋。肉桂也很香，卻是樹皮香，它是樟科，往里長，把香味收在皮里肉里，乃至骨子里。小時候看一古書上說，可入藥的肉桂樹，性格極為剛烈，殺氣騰騰，為木中之金。若將一截肉桂木釘入一般樹木的樹干，樹木隨后便會枯死。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以為肉桂樹中一定住著一個妖怪，會裝神弄鬼耍魔道。見到肉桂才知曉，最會耍魔道的不是樹，而是人。
肉桂樹上有三寶：桂枝、桂子和肉桂。成熟的肉桂都要忍受截肢、揭膚之痛。不僅不是妖魔，還是舍生取義的仁者，是該仰視的文天祥、蘇武、顏真卿之輩。
三個異想天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把嶺南當(dāng)成了自家的后花園，以為想種什么就可以種什么，想收獲什么就可以收獲什么。毫無方向地跑了一個多月后，什么手續(xù)也沒辦成，創(chuàng)業(yè)的理想還停泊在思維的港灣。有汗水，有淚水，有苦笑，也有歡笑。畢竟還年輕啊！我們一次一次地互相打氣：學(xué)學(xué)肉桂吧，忍著，芳香總是在最后。
細(xì)嫩的枝條，剪下，切成寸長小節(jié)，曬干，是謂桂枝。桂枝生在樹梢，細(xì)眉細(xì)眼，看似輕衣薄衫，不經(jīng)風(fēng)雨，實則不然。《傷寒論》里開篇就是“桂枝湯”，俗稱天下第一方。醫(yī)圣張仲景深諳桂枝風(fēng)情，用其輕薄來解表發(fā)散，調(diào)和營衛(wèi)，醫(yī)治風(fēng)寒感冒，用到極致。桂枝湯又衍生出幾十個方劑，全是以桂枝為主打。若說張仲景是個導(dǎo)演，桂枝就是他的御用女主角，屢用屢新。問問中醫(yī)系的，誰爛熟于心的第一個湯頭不是桂枝湯呢！
那時候的我們充其量就是一根一根的桂枝吧。纖細(xì)柔嫩，毛手毛腳，什么都不懂。為了一紙批文，三個人輪換著，從藥檢局到衛(wèi)生局，跑了不下二三十趟，每一次都是無功而返。可我們卻從未懷疑過自己不是千里馬，都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主角，抱怨的只是這世上張仲景那樣有才華的導(dǎo)演太少，千萬年才一個呢！
轉(zhuǎn)眼冬至，肉桂樹枝頭小小的桂子成熟，風(fēng)霜洗過，黝黑發(fā)亮。常常會有一兩個老太太拿著長長的竹竿去勾摘。老太太收桂子是有大用的。家有新婚的小兩口，老太太燉湯時一定會放進(jìn)幾粒，然后偷偷地盛入新媳婦的碗里，再偷偷地看著她吃下。桂子桂子寓意早生貴子。余下的，小外甥小孫子不小心受寒胃涼時，老太太也會小心翼翼地捧出幾粒，熬成汁，咕咕咚咚給他們灌下去，暖胃又暖心。
看老太太們摘桂子，特別想家。家門前那一排女貞樹，女貞子也該成熟了，一嘟嚕一嘟嚕像黑眼珠眨呀眨，盼著我回去吧！
最負(fù)盛名的還是肉桂。油鹽日子里，肉桂是香料。十三香、肉桂卷都是它濃郁、溫暖的香味。圣經(jīng)《出埃及記》里說：“你要取上品的香料，就是流質(zhì)的沒藥五百舍客勒，香肉桂一半，就是二百五十舍客勒，菖蒲二百五十舍客勒，桂皮五百舍客勒，都按著圣所的平，又取橄欖油一欣，按做香之法，調(diào)和做成圣膏油。”這是神對摩西的曉諭，也是對肉桂之香最早的肯定。
中藥房里，肉桂是最有名的藥引。“引火歸原”當(dāng)是它的絕招。引腎之虛火，導(dǎo)龍歸海。凡是體內(nèi)真寒而體外假熱之病癥都可用肉桂。據(jù)載，肉桂與美女西施還有一段淵源。一日，美女西施撫琴吟唱自編的《梧葉落》時，忽感咽喉疼痛，遂用大量清熱瀉火之藥，癥狀得以緩和。但藥停即發(fā)。后另請一名醫(yī)，見其四肢不溫，小便清長，六脈沉細(xì)，乃開肉桂一斤。藥店老板對西施之病略有所知，看罷處方，不禁冷笑：“喉間腫痛潰爛，乃大熱之癥，豈能食辛溫之肉桂？”侍人只得空手而歸。西施道：“此人醫(yī)術(shù)高明，當(dāng)無戲言。眼下別無他法，先用少量試之。”西施先嚼一小塊肉桂，感覺香甜可口，嚼完半斤，疼痛消失，進(jìn)食無礙，大喜。藥店老板聞訊，專程求教名醫(yī)。名醫(yī)答曰：“西施之患，乃虛寒陰火之喉疾，非用引火歸原之法不能治也。”
可惜，無論怎樣的努力，芳香還是沒有堅持到最后。年關(guān)一天一天地逼近，我們心急火燎，卻沒有任何進(jìn)展。骨子里一日比一日涼，若是讓給西施診治的那位名醫(yī)診治，估計也是要用上半斤肉桂的。
新年倒計時時，我們終于熬不住，決定撤退。在張燈結(jié)彩、熙熙攘攘的嶺南大街上，低著頭，似霜后的茄子，軟綿綿地拖著大大的行李箱。經(jīng)過小公園時，太陽剛出來，陽光灑在桂樹上，枝深葉綠，星星點點的黑桂子點綴其中，桂樹顯得異常安靜而美麗。不忍細(xì)看，匆匆走過，在心里默默地說再見。
那一年的火車，特別慢。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回到家里，蒙上被子，整整睡了三天。第四天，朋友約去喝茶。不說話，只是悶著頭喝茶。茶杯很漂亮，茶很香，但我卻品不出味道，低著頭緊盯著杯子。沸水一沖，看茶葉茫然失措，一粒一粒地在水里突圍，上下左右地掙扎之后終于浮出水面。皺眉鎖面，惆悵滿懷。水面上漂著一大片茶葉，如烏云浮在水面，徘徊良久，眼望無援，不得不無可奈何地落下，一片一片，舒展開來，靜坐杯底。大抵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吧，懷著青春的憧憬和夢想來到陌生的理想之地，卻遭遇了一段意想不到的旅程。茫然、抵抗、不甘、疼痛，直至接受、釋然、平和、淡定。激情與夢想呢，早已化作這一縷一縷苦澀而甘甜的香味了吧！半日過去，一壺一壺的茶水喝完，心底竟也慢慢地平靜下來，似杯底早已舒展散開的綠色葉片，又恢復(fù)了俏立枝頭時的鮮活與寧靜。
告別的時候，才想起來問是什么茶。朋友拿出一個亮麗的大紅色的盒子，金色的三個小字藏在封里，“肉桂茶”。淚水一下子就模糊了雙眼。
無論何時何地，肉桂都是暖的，一卷一卷的溫暖，帶著泥土的暖，帶著陽光的香。是親人，是朋友，一程一程地溫暖著我們?nèi)松穆猛尽?
第19頁 :第二輯（菖蒲）
菖蒲
詩意地棲居
有些植物，早已不單是植物，它生來似乎就是為了入詩入畫入夢入人心的。譬如菖蒲，不見則已，見了你就會歡喜得不行，如伯牙撫琴遇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菖蒲二字，透著文雅，念在口中，亦覺清疏古樸，似聞草木之幽香。《呂氏春秋》說：“冬至后五十七日，菖始生。菖者百草之先生者，于是始耕。則菖蒲取此義也。”《典術(shù)》載：“堯時天降精于庭為韭，感百陰之氣為菖蒲。故曰：堯韭。方士隱為水劍，因葉形也。”
菖蒲分幾種，有生于沼澤濕地中的泥菖蒲，生于溪澗湖之畔的水菖蒲，生于高山水石之間，葉有劍脊，瘦根密節(jié)的石菖蒲。可入藥者則只有石菖蒲，且以生于石上的一寸九節(jié)開紫花的為最佳。
九節(jié)菖蒲石上仙。一寸九節(jié)開紫花，自然是最美也最難尋覓。峻嶺溪流處，明月松間照，一叢碧玉般清幽的小草，幾朵紫蝴蝶樣的小花，有意無意中飄逸而出，一任清水照初顏。微風(fēng)吹來，“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風(fēng)斬碎一川波”，如劍般碧綠的葉片開始翩翩起舞，整條山澗都靈動起來，芳香裊繞，清氣襲人。有蜂蝶飛來，可一見那劍葉，又有點膽怯，躑躅不前。這就是難得一見的菖蒲花開。
菖蒲開花為吉祥之兆。據(jù)《梁書》載：“太祖皇后張氏嘗于室內(nèi)忽見庭前菖蒲生花，光彩照灼，非世所有，后驚異之，謂侍者曰：‘汝見否？’皆云未見。后曰：‘嘗聞見菖蒲花當(dāng)貴。’因取食之，生高祖。”《后魏典略》說：“孝文帝南巡，至新野，臨潭水，兩見菖蒲花，乃歌曰：‘兩菖蒲，新野樂。’遂建兩菖蒲寺以美之。”于是有愛菖蒲花者專種菖蒲以待花開，可依然難得一見，遂自嘲曰“莫訝菖蒲花罕見，不逢知己不開花”。
古往今來，菖蒲知己何其多。唐宋時期，詩人畫家無不以菖蒲為案頭清供。鄭板橋題畫詩云：“玉盎金盆徒自貴，只栽蒲草不栽蘭。”李白一直欲得菖蒲，詩曰：“我來采菖蒲，服食可延年。”杜甫詩贊：“風(fēng)斷青蒲節(jié)，霜埋翠竹根。”蘇東坡為種菖蒲，還專門研究了一套“附石法”。他在花盆中蒔養(yǎng)菖蒲數(shù)年,忽開九花,人以為瑞。他非常高興，寫詩曰：“無鼻何由識卜，有花今始信菖蒲。”八十歲的陸游，晚年得一菖蒲如獲至寶，把書房的假山搬走，只供菖蒲，詩曰：“雁山菖蒲昆山石，陳叟持來慰幽寂。”鬼才李賀最為決絕，詩曰：“九節(jié)菖蒲石上死，湘神彈琴迎帝子。”
說到愛菖蒲者不能不說薛濤和元稹。當(dāng)年的才女薛濤居成都浣花里，一個獨門小院，門前浣花溪邊種滿了菖蒲。送元稹《贈遠(yuǎn)》時寫道：“擾弱新蒲葉又齊，春深花發(fā)塞前溪。”千里之外的元稹在《寄贈薛濤》寫下：“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多么熾烈的菖蒲情話！分別后的相思如那滿庭的菖蒲瘋長，兩人的情事也如那紫色的菖蒲花一樣清幽絕美，讓人唏噓千年。
文人愛菖蒲，皆因其“雅”。生于野外，芳香淡泊，不資寸土，不假日色，與碧水白石相伴。君子固雅。這樣的“雅”剛好契合了文人的清與雅。
醫(yī)者愛菖蒲，皆因其“醒”。一是“醒目”。古人夜讀，油燈之下放盆菖蒲，除養(yǎng)心外還可養(yǎng)眼，因菖蒲可吸附微塵，免燈煙熏眼之苦。二是“醒腦”。菖蒲芳香走竄，可開竅醒神，治中風(fēng)等引起的神志錯亂者尤其好。三是“醒脾胃”。菖蒲芳香化濕，用于濕濁中阻引起的胃部脹悶疼痛療效最好。四是“醒心”。菖蒲入心經(jīng)、開心竅、益心智、安心神、聰耳明目。前人云九節(jié)菖蒲為最佳，即指菖蒲能通九竅之意，心竅通而九竅俱可通矣。
一好友為精神病院醫(yī)師，他用藥最是偏愛菖蒲，開的每一張?zhí)幏綆缀醵加休牌选ＫＵf，天才與瘋子只是一步之差。精神病患者其實大都天資過人，可聰明總被聰明誤，菖蒲的醒功最適合用來喚醒那些躁狂與抑郁的心靈。
其實，他愛菖蒲還另有隱情，因菖蒲在眾多藥方中甘愿為臣，精心輔佐，絕不為君。中藥方劑配伍中有君臣佐使一說。《本草新編》中記載：“石菖蒲，味辛而苦……然止可為佐使，而不可為君藥。開心竅，必須君以人參；通氣，必須君以蒼術(shù)……”由此可知，菖蒲只有天然純樸的野性而無絲毫謀名利之野心。無欲無求，獨自行走，揮灑一路芬芳，卻和世界兩不相傷。這樣的心境誰不愛呢。
采菖蒲一寸九節(jié)之根，最好在五月五日，也正是屈原投汨羅江之日。不免想到，菖蒲總是先于百草在寒冬剛盡時覺醒，且有醒九竅之神效，是否與屈原的“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暗合？
屈原已堪稱神，古人也常稱菖蒲為神草。端午節(jié)懸掛菖蒲、艾葉，飲菖蒲酒，因其可驅(qū)避邪疫。有趣的是，可愛的古人因崇拜和喜愛菖蒲，更將菖蒲人格化，特意把農(nóng)歷四月十四日定為菖蒲的生日。愛菖蒲者，常于“四月十四，修剪根葉，積海水以滋養(yǎng)之，則青翠易生，尤堪清目”。隆重地為一株小草年年過生日，這樣的待遇在本草植物中可真是罕見。
靜靜地在山水之間，花開花落，盡享明月清風(fēng)，而靈魂卻安然地醒著，默默傾聽生命、時光、自然的細(xì)微呼吸。這不正是人類一直在執(zhí)著追求的“詩意地棲居”嗎？還是清人劉熙載總結(jié)得好：詩善醉，文善醒。難怪古今諸多的文人們會對菖蒲一見傾心，原因竟在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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